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阙,其来尚矣。自非博雅君子,何以补其遗逸者哉?盖珍裘以众腋成温,广厦以群材合构。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摭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观夫丘明受经立传,广包诸国,盖当时有《周志》、《晋乘》、《楚杌》等篇,遂乃聚而编之,混成一录。向使专凭鲁策,独询孔氏,何以能殚见洽闻,若斯之博也?马迁《史记》,采《世本》、《国语》、《战国策》、《楚汉春秋》。至班固《汉书》,则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杂引刘氏《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载。
但中世作者,其流日烦,虽国有册书,杀青不暇,而百家诸子,私存撰录,寸有所长,实广闻见。其失之者,则有苟出异端,虚益新事,至如禹生启石,伊产空桑,海客乘槎以登汉,娥窃药以奔月。如斯驳,不可殚论,固难以污南、董之片简,班、华之寸札。而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引书之误,其萌于此矣。
至范晔增损东汉一代,自谓无惭良直,而王乔凫履,出于《风俗通》,左慈羊鸣,传于《抱朴子》。朱紫不别,秽莫大焉。沈氏著书,好诬先代,于晋则故造奇说,在宋则多出谤言,前史所载,已讥其谬矣。而魏收党附北朝,尤苦南国,承其诡妄,重以加诸。遂云马出于牛金,刘骏上淫路氏。可谓助桀为虐,幸人之灾。寻其生绝胤嗣,死遭剖斩,盖亦阳过之所致也。
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恢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宜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夫以干宝邓之所粪除,王宝虞之所糠,持为逸史,用补前传,此何异魏朝之撰《皇觉》,梁世之修《遍略》,务多为美,聚博为功,虽取说于小人,终见嗤于君子矣。
夫郡国之记,谱谍之书,务欲矜其州里,夸其氏族。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者乎?至如江东“五俊”始自《会稽典录》,颖川“八龙”,出于《荀氏家传》,而修晋、汉史者,皆征彼虚誉,定为实录。苟不别加研核,何以详其是非?
又讹言难信,传闻多失,至如曾参杀人,不疑盗嫂,翟义不死,诸葛犹存,此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傥无明白,其谁曰然。故蜀相薨于渭滨,《晋书》称呕血而死;魏君崩于马圈,《齐史》云中矢而亡;沈炯骂书,河北以为王伟;魏收草檄,关西谓之邢邵。夫同说一事,而分为两家,盖言之者彼此有殊,故书之者是非无定。
况古今路阻,视听壤隔,而谈者或以前为后,或以有为无,泾、渭一乱,莫之能辨。而后来穿鉴,喜出异同,不凭国史,别讯流俗。及其记事也,则有师旷将轩辕并世,公明与方朔同时;尧有八眉,夔唯一足;乌白马角,救燕丹而免祸;犬吠鸡鸣,逐刘安以高蹈。此之乖滥,往往有旃。
故作者恶道听涂说之达理,街谈巷议之损实。观夫子长之撰《史记》也,氯、周已往,采彼家人;安国之述《阳秋》也,梁、盆旧事,访诸故老。夫以尧鄙说,刊为竹帛正言,而辄欲与《五经》方驾,《三志》兢爽,斯亦难矣。呜呼!逝者不作,冥漠九泉;毁举所加,远诬千载。异辞疑事,学者宜善思之。
杀青《后汉吴传》:父恢,为南海太守,欲杀青简以写经书。《注》:以火炙简,令汗,去其青,易书,复不蠹,谓之杀青,亦曰汗简。字已见《国语》篇《战国策》注中。
禹生启石《路史余论》:夏后氏生而母化为石,说见《世纪》。盖原禹母获月精石,吞之而生禹也。《淮南修务》云:“禹生于石。”而今登封庙有一石,号“启母石”。汉元封元年,武帝幸缑氏,制曰:朕至中岳,见启母石。云化石启生,地在嵩北。按:《韵府》言禹通辕,谓涂山氏:欲饷,闻鼓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忽至,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生启云云。谓是《淮南》之文,《淮南》实无其文,亦编书家不根之一征也。
伊产空桑《列子天瑞》: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吕览本味》:有氏女得婴儿于空桑,察其所以,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神告曰:“臼若出水,而东走。”明日视臼出水,东走十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
海客《博物志》,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此人乘槎而去,至一处,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后至蜀,问严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也。”
常娥《后汉天文志注》:张衡《灵宪》曰:“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曰‘翩翩归妹,独将西行’,‘毋惊毋恐,后其大昌。’遂托身于月,是为蟾》。”
王乔、左慈《后汉书术传》:王乔,显宗时为叶令,每月朔望,自县诣台朝。帝怪其来数,密令太史伺望。言其临至,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于是举罗张之,但得一双鸟。召尚方诊视,则四年中所赐尚书官属履也。又:左慈字元放,少有神道。曹操欲收杀之,慈却入壁中,霍然不知所在。后又逢慈于阳城山头,因复逐之,入走羊群。操乃令就羊中告之曰:“不复相杀,欲试君术耳群”。忽有一老羝,屈前两膝,人立而言,曰:“如许。”即竞往赴之,而群羊数百,皆变为羝,并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许。”
非圣不观《汉书扬雄传》:雄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按:语本《法言》。
皇览《魏志刘劭传》:劭字孔才,黄初中,为散骑侍郎,受诏集《五经》韦书,以类相从,作《皇览》。旧注:《魏略》云:常侍王象,受诏撰《皇览》,藏于秘府,合四十余部,部有数十卷。五人应选。又《刘杳传》:徐勉举杳及顾协等五人撰《遍略》。又《锺嵘传》:弟屿亦预。按:诸传错举,止及四人,其一人无考。《南史刘峻传》:梁安成王给其书籍,使撰《类苑》一百二十卷。帝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旧注:《遍略》七百卷。
五俊《晋书薛兼传》:兼字令长,丹阳人。清素有器宇,少与同郡纪瞻、广陵闵鸿、吴郡顾荣、会稽贺循齐名,号为“五俊。”初入洛,司空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
八龙《后汉荀淑传》:淑字季和,颖川人,有子八人:俭、绲、靖、焘、汪、爽、肃,并有名称,时人谓之“八龙”,阴会令苑康改其里曰高阳里。
曾参杀人《战国秦策》: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母织自若。有顷又告,尚织自若。顷之又告,母惧,投杼而走。
不疑盗嫂《汉书直不疑传》: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毋奈其善盗嫂何也?”不疑闻,曰:“我乃无兄。”然终不自明也。
翟义不死《汉书翟方进传》:少子义,字文仲,为东郡守。王莽居摄,义移檄讨莽,军破而亡。《后汉王昌传》:昌一名郎,莽篡位,郎诈称成帝子,檄州郡曰:天命佑汉,使东郡太守翟义,拥兵征讨。郎以百姓思汉,多言翟义不死,故诈称之。
诸葛犹存《蜀志魏延传》:亮出北谷口,病。延密与杨仪、姜维作身殁之后退军节度。亮适卒,秘不发丧。《亮传注》:杨仪等整军而出,宣王追焉。姜维令反旗鸣鼓。宣王退,不敢逼。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宣王曰:“吾能料生,不便料死也。”按:“诸葛犹存”似是成语,俟再详之。
呕血《蜀志诸葛传注》:《魏书》曰:“亮粮尽势穷,忧恚呕血。一夕烧营遁走,入谷道,发病卒。”臣松之以为亮在渭滨,魏人蹑迹,胜负之形,未可测量。而云呕血,盖因亮亡而自夸大也。夫以孔明之略,岂为仲达呕血乎?
马圈《魏书高祖纪》:萧宝卷遣太尉陈显达寇荆州,攻陷马圈戍。车驾南伐,至马圈,破之。帝疾甚,北次谷塘,崩于行宫。按:今萧子显《齐书》无中矢之文。宝卷,齐废帝东昏讳也。
沈炯骂书《史通》云:沈炯骂书,河北以为王伟。按:《陈书炯传》:炯,武康人。梁侯景之难,王僧辩购得炯。羽檄军书,皆出于炯。《梁书侯景传》:景围守宫阙,抗表言陛下贪臣汝、颖,绝好河北,檄詈高澄。《南史贼臣传》:王伟,魏行台郎。高澄以书招景,伟为景报书。澄问谁作,左右称是伟文。据此,则炯为僧辩檄,乃檄侯景,非檄河北也。梁武詈澄,是受愚于景,决不假手于伟也。至北人之称伟文,本是伟作,非炯作也?《史通》似误。
魏收草檄《史通》云:魏收草檄,关西谓之刑邵。按:《北史魏收传》:侯景叛入梁,文襄令收为檄,五十余纸,不日而就。《周书独孤信传》:东魏侯景之南奔也,魏收为檄梁文,矫称无关西之忧,欲以威梁也。《北史邢邵传》:邵字子才,人称北间第一才子。钜鹿魏收,年事在后,称邢、魏焉。历考魏、齐、周诸史,其言草檄及收、邵并称处,大略如此,皆无收檄邵作,出自关西人语之文。《史通》或别有据耶?
师旷轩辕并世《列子汤问》:焦螟集于蚊睫,师旷俯耳,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砰然闻之若雷霆。又《齐民要术》:师旷占曰:黄帝问曰:“吾欲占药善一心可知否?”对曰:“岁欲雨,雨草先生,藕;欲旱,旱草先生,蒺藜;欲荒,荒草先生,蓬;欲病,病草先生,艾。”《史记》:黄帝,少典之子,名轩辕。
公明方朔同时公明,魏管辂字。其语未详。
尧八眉《淮南修务训》:尧眉八采。高诱《注》:尧母庆都出观于河,有赤龙负图而至,奄然阴云,尧生,眉有八采之色。《尚书大传》:尧八眉,舜四瞳子。
夔一足王《训故》:《韩子》: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无他异,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非一足也。按:此事所见非一,《吕氏春秋》、《风俗通》皆有之。
乌白马角语见《史记刺客传赞》。《博物志》:燕丹质于秦,欲归。秦王谬言曰:“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丹仰而叹,乌即头白;俯而嗟,马亦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
犬吠鸡鸣葛洪《神仙传》:汉淮南王刘安者,高帝之孙也。好儒学方术,有八公诣门,皆须眉皓白,门吏白王,八公皆变为童子。王迎,烧百和香,八童子复为老人,授王丹经。药成,雷被、伍被共诬安谋反。八公谓安曰:“可以去矣。”安登山,白日升天。人传,去时余药器,鸡犬舐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