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丙子,进张居正左柱国太傅,仍加伯爵。敕曰:“先生亲受先朝顾命,辅朕冲年。今四海昇平,实赖匡弼。精忠大勋,言不能殚。惟我祖宗列圣,佑尔子孙,与国咸休。钦哉!”居正固辞伯爵,许之。
山东抚按劾昌邑知县孙鸣凤贪贿。上怒甚,欲遣逮。张居正曰:“贪人固当尽治,但故事俱下台讯。”上曰:“然。鸣凤之婪,乃出进士乎?”居正曰:“此人惟恃进士,故尔恣肆。若乙科明经,尚有畏忌。今後用人,但问功能,不可拘资格。”上深然之。
十二月,上御文华殿,举袍示辅臣曰:“此何色也?”居正以为青。上曰:“紫也,久而色渝。”居正曰:“紫易渝。昔皇祖不尚袨服,御衣敝甚始易,享国长久,未必不由此。愿皇上以皇祖为法,节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得其暖者;轻一衣,民间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时左右亦言民穷,至鬻妻子应上供。上深然之。
五年(丁丑,一五七七)春正月庚午,上御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言:“殿之东堂,祀伏羲以下数圣君,皇上所当法也。法古圣,惟在省览章奏。日阅一二,讲明国事,则他年躬揽万机无难矣。”上嘉纳之。
五月戊申,谕修慈庆、慈宁南宫。张居正言:“两宫於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请辍工。”从之。
岭西罗旁平。罗旁据山海间,惊江急峡,岩壑险绝,诸瑶窟穴其中,前代不入版籍。国初,甫一定之。世宗朝,诸瑶转相寇掠,不可扑灭。督抚殷正茂既讨平惠、潮寇,上疏言罗旁当诛。廷议不能决。居正毅然言当诛,举兵部尚书凌云翼,请赐玺书,属之讨贼。云翼濒行,居正谓之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即今两广诸瑶,虽所在都有,然乘间窃发,要当审所缓急耳。”云翼既至,部诸路兵号三十万,八道并进。克木衣山,破诸峒五百六十有四,俘斩四万二千有奇,拓地数百里,置郡县。捷闻,赐赉有差。先是,四方多草窃,有司秘不以闻。张居正特严其禁。匿盗者,虽循吏必黜。得盗即报决。有司凛凛,盗亦衰止。闰八月丁亥,上视朝。张居正因言:“近因阴雨,朝讲暂辍。恐中外不知,谓皇上勤学渐不如初。愿日慎一日,非有他事及风雨不得辍。”上深然之。
九月,上谕停刑,盖慈圣太后以大婚期近也。居正上言:“春生秋杀,天道所以运行;雨露霜雪,万物因之发育。明王奉若天道,刑赏予夺,皆奉天意以行事。若弃有德而不用,释有罪而不诛,则刑赏失中,惨舒异用矣。且臣近详阅所开诸犯,皆逆天悖理,其所戕害,含冤蓄愤。圣主明王不为一泄,彼以其怨恨冤苦之气郁而不散,或上蒸为妖沴氛祲之变,下或致凶荒疫疠之疾,则其为害又不止一人一家也。请俟明年吉典告成,然後概免一年。”从之。
己卯,张居正父丧讣至,上以手谕宣慰,视粥止哭,络绎道路,又与三宫赙赠甚厚,然亦无意留之。所善同年李幼孜等倡夺情之说,於是居正惑之,乃外乞守制,示意冯保,使勉留焉。
冬十月,居正再上疏乞终制,不允。乃请在官守制,不造朝,许之。居正既父丧夺情,吉服视事。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因星变陈言。刑部员外艾穆、主事沈思孝合疏言“居正忘亲贪位”,居正大怒。时大宗伯马自强曲为营解,居正跪而以一手捻须曰:“公饶我,公饶我!”掌院学士王锡爵迳造丧次,为之解。居正曰:“圣怒不可测。”锡爵曰:“即圣怒,亦为公。”语未讫,居正屈膝於地,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锡爵大惊,趋出。
十月二十二日,中行等四人同时受杖。中行、用贤即日驱出国门,人不敢候视。许文穆方以庶子充日讲,鎸玉杯一,曰:“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蔺生气。追追琢琢永成器。”以赠中行。鎸犀杯一,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以赠用贤。穆、思孝复加镣锁,且禁狱。越三日,始佥解发戍,为更惨毒。时邹元标观政刑部,愤甚,视四人杖毕而疏上。越三日,受杖,谪戍贵州都匀卫。
罢吏部尚书张瀚。先是,瀚为南京工部尚书,廷推吏部,瀚名第三。以居正言,上越次用之。居正以为德,希瀚报。夺情议起,遂邀中旨,属瀚留居正。居正亦自牍,风之使留已。瀚若不喻其意者,谓:“政府奔丧,当以殊典恤之,宗伯事也,何关吏部?”居正乃令所善客说瀚。瀚不听,又不欲显居其名,乃偕三尚书密晤居正,动以微言。居正大不悦,於是有诏切责瀚,谓瀚奉谕不复,无人臣礼。是时,廷臣争惴栗,各倡保留之议。瀚拊膺太息曰:“三纲沦矣!”居正益怒,嗾台省劾之,以为昏耄,勒令致仕。
丙午,上戒谕群臣曰:“奸臣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乃借纲常之说,肆为诬论。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兹已薄处,如或党奸怀邪,必罪不宥。”时言夺情者得罪,都人士皆愤怒。作谤书悬长安门,谓居正且反。上闻之,故宣谕於朝,谤议稍息。己而召居正於平台,慰谕甚至,即日入直。初,居正丧次,凡阁中事,令吏齎奏就拟处分。手诏称元辅,称太师,称先生,皆尽古师臣之礼。
十一月癸丑朔,以星变考察群臣。始张居正自矫饰,虽或任情,而英敏善断,中外群誉之,居正亦自负不世出。迨刘台论居正得罪,志意渐恣。至是,益知天下不见与,思威权劫之矣。
令天下度田。国初,天下土田八百五十万顷。至後渐减,岁久滋伪。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张居正请料田,凡庄田、民田、职田,荡地、牧地,皆就疆理无有隐。其挠法者,下诏切责之。
六年(戊寅,一五七八)春正月,将举大婚,首辅张居正充纳采问名副使。给事中李涞疏言:“居正有服制,不宜与执事,乞改命。”上不允。以圣母谕谕居正,遂从吉。
三月甲寅,张居正乞归治葬,许之。辞朝,上召见於平台,劳谕之曰:“朕不能舍先生,恐重伤先生怀,是以忍而允所请。虽然,国事至重,朕将焉依!”居正奏言:“皇上大婚之後,宜撙节爱养,留心万机。”因伏地而哭。上亦为之哽咽堕泪,曰:“先生虽行,国事尚宜留心。”乃赐银印,曰“帝赉忠良”,令得密封言事。进辞两宫,各赐赆金,慰谕有加。
庚辰,辽东再奏大捷,上归功张居正,使使驰谕,俾定爵赏以闻。召趣还朝,居正以母老,俟秋上道。命锦衣归驰趣之。六月乙未,张居正还朝,上召见於文华西室。问沿途所见,稼穑何如?民生何如?边事何如?居正对甚悉。上大悦,赐休沐十日。
十二月,命纂《宗藩要例书》,颁示诸王。先是,世宗朝公族繁盛,国用困竭,以故颇知损抑。至是,居正等念诸藩裁削,非天子亲亲意,乃略举事例未当者十一条,请敕礼官集议,着为令。诸藩於是感激亲上,而厚薄亲疏有体矣。
七年(己卯,一五七九)二月,上患疹,慈圣太后命僧於戒坛设法度众。张居正上言:“戒坛奉皇祖之命,禁止至今。以当时僧众数万,恐生变败俗也。今岂宜又开此端?圣躬违豫,惟告谢郊庙社稷,斯名正言顺,神人胥悦,何必开戒坛而後为福哉!”事遂寝。
二月,河工成。先是,淮安有水患,河决入淮。淮势不敌,淮扬咸为巨浸,直逼泗洲,患近陵寝。上以问张居正,因上言:“故河道都御史潘季驯可使。”乃降玺书,即其家拜都御史,使持节治河。一切假以便宜久任,帑藏不问出入。诸奉行不及事者,下诏狱鞫治之。於是当事者日夜焦劳,盖踰年而堤成,转漕无患。
三月,上疹愈,征光禄寺十万金。张居正上言:“财赋有限,费用无穷。使积贮空虚,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疆场意外之变,可为寒心。此後望力加撙节,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矣。”时上渐备六宫,太仓所储,屡有宣进。居正上户部所进御览钱粮数目,请置之坐隅,时赐省览,量入为出。因言:“万历初年,所入四百三十五万有奇。六年,所入仅三百五十五万有奇,则已少八十余万矣。五年,岁出四百四十九万有奇,则已多四十余万矣。夫岁出则浮於前,岁入则损於前,此不可不留心也。《王制》量入为出,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後可。况财用止有此数,设法巧取,不能增多。惟加意撙节,则用自足。”上嘉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