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二月庚申,太傅魏国公徐达既薨,太祖辍朝,怆然不乐,谓群臣曰:“朕起自徒步,大将军为朕股肱已膂,戮力行阵,东征西讨,削平群丑,克济大勋。今边胡未殄,朕方倚任为万里长城之寄,而太阴屡犯上将,朕不意遽殒其命。一旦至此大故,天何夺吾良将之速!朕夜来竟夕不寐,欷歔流涕,思尽心国家,为社稷之重,安得复有斯人!乃欲有以报之,无所用其情耳。但著其勋烈,宣宇金石,永垂不朽,使后世知斯人为国之元勋也。”

洪武二十年七月庚辰,诏凡内外武臣之家,如子孙已袭替而亡、再无应袭者,给全俸以瞻之。及有子孙坐事谪充军者,亦宥之,令自立勋,仍给瞻其家。”兵部请以半俸给之。太祖曰:“内外武臣,昔皆捐躯相从,百战以定天下,念其劳绩,未尝暂忘。其家有不得其所者,朕深悯之。夫厚禄所以报功,广惠所以惇仁。故给之全俸,使有所瞻。尔心必曰:‘全禄费财,半禄节用。’夫当予而予,则费不过度,当节而节,则用为适中。优以全禄,未为过也。”

洪武二十九年九月乙亥,大赉天下致仕武臣。太祖谕之曰:“元末兵争,中原鼎沸,人不自保。尔诸将臣奋起从朕,效谋宣力,共平祸乱,勤劳备至。天下既定,论功行赏。使尔等居官任事,子孙世袭,永享富贵。朕思起兵时与尔等皆少壮,今皆老矣。久不相见,心恒思之。故召尔等来,所赐薄物,以资养老。尔等还家,抚教子孙,以终天年。”诸将叩首谢。太祖因叹曰:“同历艰难,致有今日。顾朕子孙,保有无穷之天下,则尔等子孙,亦享有无穷之爵禄。”诸将臣无不感激,至有堕泪者。

◎警戒

甲辰三月戊辰,归德侯陈理同群臣朝,太祖深怜之。理退,因谓群臣曰:“陈氏之败,非无勇将健卒,由其上下骄矜,法令松弛,不能坚忍,恃众寡谋,故至于此。使其持重有谋,上下一心,据荆楚之富,守江汉之险,跨像章,连闽越,保其民人,以待机会,则进足窥中原,退足以抗衡一方,吾安得而取之?举措一失,遂致土崩,此诚可为鉴戒者也。”

丙午八月壬子,命博士许存仁进讲经史。存仁讲《尚书·洪范篇》,至休征、咎征之应,太祖曰:“天道微妙难知,人事感通易见,天人一理,必以类应。稽之往昔,君能修德则七政顺度,雨阳应期,灾害不生;不能修德,则三辰失行,旱潦不时,灾异迭见,其应如响。箕子以是告武王,以为君人者之儆戒。今宜体此,下修人事,上合天道。然岂特为人上者当勉,为人臣者亦当修省,以辅其君。上下交修,斯为格天之本。”

吴元年二月丙午,太祖谓侍臣曰:“吾自起兵以来,凡有所为,意向始萌,天必垂象示之,其兆先见,故常加儆省,不敢逸豫。”侍臣曰:“天高在上,其监在下。故能修省者蒙福,不能(者)受祸。”太祖曰:“天垂象所以警乎下。人君能体天之道,谨而无失,亦有变灾而为祥者。故宋公一言,荧惑移次。齐侯暴露,甘雨应期。灾祥之来,虽曰在天,实由人致也。”

洪武元年正月丙子,太祖谓侍臣曰:“朕念创业之艰难,日不暇食,夜不安寝。”侍臣对曰:“陛下日览万几,未免有劳圣虑。”太祖曰:“汝曹不知创业之初,其功实难。守成之后,其事尤难。朕安敢怀宴安而忘艰难哉!”

丁丑,太祖御奉天殿大宴群臣,三品以上者皆升殿,余悉列宴于丹墀。宴罢,因召群臣谕之曰:“朕本布衣,以有天下,实由天命。当群雄初起,所在剽掠,生民惶惶不保朝夕。朕见其所为非道,心常不然。既而与诸将渡江,驻兵太平,深思爱民安天下之道。自是十有余年,收揽英雄,征代四克,赖诸将辅佐之功,尊居天位。念天下之广,生民之众,万几方殷,朕中夜寝不安枕,忧悬于心。”御史中丞刘基对曰:“往者四方未定,劳烦圣虑。今四海一家,宜少纾其忧。”太祖曰:“尧舜圣人,处无为之世,尚犹忧之。矧德匪唐虞,治非雍熙,天下之民方脱于创残,其得无忧乎?夫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处一国者当以一国为忧,处一家者当以一家为忧。且以一身与天下、国家言之,一身小也,所行不谨,或至颠蹶,所养不谨,或生疢疾。况天下、国家之重,岂可顷刻而忘警戒哉!”

丁亥,太祖御东阁,御史中丞章溢、学士陶安等侍。因论前代兴亡之事,太祖曰:“丧乱之源,由于骄逸。大抵居高位者易骄,处逸乐者易侈。骄则善言不入而过不闻,侈则善道不立而行不顾。如此者,未有不亡。今日闻卿等论此,深有儆于予心。古者今之鉴,岂不信欤?”

四月戊申,太祖命画古孝行及身所经历艰难、起家战伐之事为图,以示子孙。谓诗臣曰:“朕家本业农,祖父偕祖母世承忠厚,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使后世观之知王业艰难也。”詹同等顿首曰:“陛下昭德垂训,莫此为切。”太祖曰:“富贵易骄,艰难易忽,久远易忘。后世子孙生长深宫,惟见富贵,习于奢侈,不知祖宗积累之难。故示之以此,使朝夕览观,庶有所警也。”

洪武三年六月壬申,百官上表贺平沙漠,太祖谕之曰:“卿等试言元之所以亡,与朕之所以兴。”刘基进曰:“自古夷狄未有能制中国者,而元以胡人入主华夏,几百年腥膻之俗,天实厌之。又况末主荒淫无度,政令堕坏,民困于贪残,乌得不亡?陛下应天顺人,神武不杀,救民于水火,所何无敌,安得不兴?”太祖曰:“当元之季,君宴安于上,臣跋扈于不,国用不经,征敛日促,水旱灾荒频年不绝,天怒人怨,盗贼蜂起,群雄角逐,窃据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图自全。及兵力日盛,乃东征西讨,削除渠魁,开拓疆宇。当是时,天下已非元氏有矣。向使元君克畏天命,不自逸豫,其臣各尽乃职,罔敢骄横。天下豪杰曷得乘隙而起?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今获其遗胤,朔漠清宁,非天之降福,何以致此?《诗》曰:‘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天命如此,其可畏哉!”

洪武四年七月辛亥朔,《存心录》成,太祖览之,谓诸儒臣曰:“朕观历代贤君事神之道,罔不祗肃,故百灵效祉,休徵类应。及乎衰世之君,罔知攸敬,违天慢神,非惟感召灾谴,而国之祸乱亦由是而致。朕为此惧,每临祭。必诚必敬,惟恐未至。故命卿等编此书,欲示鉴戒。夫水可以鉴形,古可以鉴今。是编所以彰善恶,岂惟行之于今,将俾子孙永为法守。”

壬子,太祖谓丞相汪广洋曰:“朕观前代人君,多喜佞谀以饰虚名,甚至臣下诈伪瑞应以恣骄诬,至于天灾垂戒,厌闻于耳。如宋真宗亦号贤君,初相李沆,日闻灾异,其心犹存警惕,厥后澶渊郎盟,大臣首启天书以侈其心,群臣曲意迎合,苟图媚悦,致使言祥瑞者相继于途,献芝草者三万余本。朕思凡事惟在于诚,况为天下国家而可以伪乎!尔中书自今凡祥瑞不必奏,如灾异及蝗旱之事,即时报闻。”广洋叩首曰:“陛下敬天勤民,孰大于此?非惟四海苍生蒙福,诚为圣子神孙万世之谟训也。臣谨奉诏者。”

洪武五年九月丁巳,靖海侯吴祯自辽东遣人送故元平章高家奴、知秫密高大方、同佥高希古、张海马、辽阳路总管高斌等至京。太祖谓群臣曰:“昔元都既平,有劝朕即取辽阳者,朕谓力不施于所缓,威不加于所畏,辽地虽远,不必用兵。天下平定,彼当自归。已而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果以其地来降,尚存一二桀骜徘徊顾望,朕亦不问。今高家奴等又相继而至,不劳寸兵,坐底平定。朕思彼皆故元之臣,天运已革,故来纳款。然自古兴亡之道,与治乱相寻。《书》云: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元末君臣荒怠,纪纲废坠,造乱之徒,相煽而起。一旦天命不保,此辈遂为朕臣仆。向使其君知天命可畏,兢兢业业,夙夜罔懈,何至沦丧?卿等宜鉴前轨,小心慎德,以匡朕不逮。凡朕有所为,勿以事小不言,使朕忽于所警也。”群臣皆顿首曰:“陛下敬天勤民,圣德日新,而拳拳不忘警戒,诚宗社万世之福。”

十一月辛未,靖海侯吴祯还京师。先是,祯督饷定辽,因完城练卒,尽收辽东未附之地,至是乃还。太祖曰:“海外之地,悉归版图,固有可喜,亦有可惧。”祯曰:“陛下威德加于四海,夫复何忧?”太祖曰:“自古人君之得天下,不在地之大小,而在德之修否。元之天下,地非不广,及末主荒淫,国祚随灭。由此观之,可不惧乎!”祯对曰:“圣虑深远,臣愚不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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