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傍晚,医科学生玛耶耳和莫斯科绘画雕塑建筑专科学校学生雷勃尼科夫,去看他们的朋友,法律系学生瓦西里耶夫,邀他跟他们一块儿去逛C街。瓦西里耶夫起初很久不肯答应,可是后来穿上大衣,随他们一起走了。

关于堕落的女人,瓦西里耶夫知道得很少,只听别人说起过或者从书本上看到过,至于她们居住的房子,他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知道人间有些不道德的女人,在不幸的景况,例如环境、不良的教育、贫穷等压力下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名誉去换钱。她们没有体验过纯洁的爱情,她们没有儿女,她们享受不到公民的权利。她们的母亲和姐妹为她们痛哭,仿佛她们已经死了似的。科学鄙弃她们,把她们看成坏人,男人用“你”称呼她们。可是尽管这样,她们却没有丧失上帝的形象①。她们都体会到自己的罪恶,希望得救,凡是可以使她们得救的办法,她们总是尽心竭力去做。固然,社会不会原谅人们的过去,但是在上帝的眼里,埃及的圣徒马利亚②并不比别的圣徒低下。每逢瓦西里耶夫在街上凭装束或神态认出一个堕落的女人来,或者在幽默刊物上看到对那种女人的描写,他就总是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一个青年男子,心地纯洁,富于自我牺牲的热情,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请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她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种幸福,就服毒自尽了。

瓦西里耶夫住在特威尔斯科依大街上一条小巷子里。他跟两个朋友一块儿走出家门的时候将近十一点钟。不久以前下过今年第一场雪,大自然的一切给这场新雪盖没了。空气里弥漫着雪的气味,脚底下的雪微微地咯吱咯吱响。地面、房顶、树木、大街两旁的长凳,都那么柔软、洁白、清新,这使得那些房屋看上去跟昨天不一样了。街灯照得更亮,空气也更清澈,马车的辘辘声更加响亮。在新鲜、轻松、冷冽的空气里,人的灵魂也不禁迸发出一种跟那洁白松软的新雪相近的感情。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呀,”医科学生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唱起来,“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③“看那磨坊呀,……”艺术家接着他的歌声唱起来。“它已经坍塌。……”“看那磨坊呀,……它已经坍塌,……”医科学生重复唱道,拧起眉毛,悲凉地摇头。

他停住唱,用手擦了擦脑门子,想一想下面的歌词,然后又大声唱起来,声音那么好听,招得街上的行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从前我自由自在,在这儿有过自由的恋爱。……这三个人走进一家饭馆,没脱大衣,靠着柜台各自喝了两杯白酒。瓦西里耶夫喝第二杯以前,发现自己的酒杯里有一点软木塞的碎屑,就把杯子举到眼睛跟前,眯起他那近视的眼睛看了很久。医科学生不明白他这种表情,就说:“喂,你瞧什么?劳驾,别想大道理。白酒是给我们喝的,鲟鱼是给我们吃的,女人是给我们玩的,雪是给我们踩的。至少让我们照普通人那样生活一个傍晚吧!”

“可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啊……”瓦西里耶夫笑着说。“难道我不肯去吗?”

喝了白酒,他胸中发热。他带着温情看他的朋友,欣赏他们,羡慕他们。这两个健康、强壮、快活的人多么平静自若,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多么完整而又洒脱啊!他们爱唱歌,喜欢看戏,能画画儿,健谈,酒量大,而且喝完酒以后第二天不会头痛。他们又风雅又放荡,又温柔又大胆。他们能工作,也能愤慨,而且会无缘无故哈哈大笑,说荒唐话。他们热烈,诚实,能够自我牺牲,作为人来说,他们在各方面都不比他瓦西里耶夫差。他自己却每走一步路,每讲一句话都顾虑重重,多疑,慎重,随时把小事情看成大问题。他希望至少有一个晚上能够照他的朋友那样无拘无束、摆脱自己的羁绊才好。需要喝白酒吗?他要喝,即使第二天他会头痛得裂开也不管。他们拉他到女人身边去吗?那他就去。他会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快活地招呼过路的行人。……他笑着走出饭馆。他喜欢他的朋友戴一顶揉皱的宽边呢帽,做出艺术家不修边幅的神气;另外一个戴着一顶海狗皮的鸭舌帽,他并不穷,却故意装成有学问的名士派的模样。他喜欢雪,喜欢街灯的苍白亮光,喜欢行人的鞋底在新雪上留下的清楚而乌黑的脚印。他喜欢那种空气,特别是空气中那种清澄的、温柔的、纯朴的、仿佛处女样的情调,这种情调在大自然中一年只能见到两次,那是在大雪盖没万物的时候和春季晴朗的白昼或者月夜河中冰面崩裂的时候。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呀,”他低声唱着,“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句歌词一路上没有离开他和他朋友的舌头,他们三个人信口唱着,彼此的歌声却又合不上拍子。

瓦西里耶夫的脑海里正在想象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怎样敲门,怎样溜进小小的黑暗的过道和房间,悄然走到女人身边去,他自己怎样利用黑暗划一根火柴,于是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一张受苦的脸和一副惭愧的笑容。那个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许生着金发,也许生着黑发,不过她的头发一定披散着,她多半穿一件白睡衣。她见了亮光吓一跳,窘得不得了,说:“我的天呐!您这是干什么呀?吹灭它!”那情形可怕得很,不过倒也新奇有趣。

◎二

几个朋友从特鲁勃诺依广场拐弯,走上格拉切甫卡大街,便很快走进一条巷子,那条巷子瓦西里耶夫只闻其名,却没有来过。他看见两长排房子,窗户里灯火辉煌,大门洞开,还听见钢琴和提琴的欢畅乐声从各个门口飘出来,混成一片奇怪的嘈杂声,仿佛在黑暗中有一个目力看不见的乐队正在房顶上调弦似的。瓦西里耶夫不由得吃了一惊,说:“妓院好多呀!”

“这算得了什么!”医科学生说,“在伦敦比这儿多十倍呢。

那儿总有十来万这种女人。”

马车夫安静而冷漠地坐在车座上,跟所有巷子里的车夫一样。两旁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跟别的巷子里的行人一样。谁也不慌张,谁也不竖起衣领来遮挡自己的脸,谁也不带着责备的神情摇头。……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钢琴和提琴的杂乱声、明亮的窗口、敞开的大门,使人感到一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厚颜无耻、大胆放肆的味道。大概古代奴隶市场上也是这么欢畅嘈杂,人们的脸容和步态也这么淡漠吧。

“我们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吧,”艺术家说。

几个朋友走进一个窄过道,过道里点着一盏反光灯,照得很亮。他们推开门,就有一个穿黑礼服的男子,懒洋洋地从前厅一张黄色长沙发那儿站起来,他睡眼惺忪,脸上的胡子没刮,象个仆役模样。这地方有洗衣房的气味,另外还有酸醋的气味。穿堂里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灯火明亮的房间。医科学生和艺术家在门口站住,伸出脖子一齐往房间里瞧。

“Buona_s_era,s_ignori,rigolleto-h_ugenotti-t_raviata!”④艺术家开口了,还照戏台上的动作脱帽行礼。

“Havanna-t_arakano-p_istoleto!”⑤医科学生说,把帽子贴紧胸口,深深一鞠躬。

瓦西里耶夫站在他们后面。他原想也跟演戏那样脱帽行礼,说点胡闹的话,可是他只能笑一笑,而且感到一种跟害臊差不多的困窘,焦急地等着看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门口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短短的淡蓝色连衣裙,胸前用白丝带打了个花结。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她说。“脱掉大衣,上客厅里来啊。”

医科学生和艺术家一面仍旧讲着意大利语,一面走进客厅。瓦西里耶夫迟疑不决地随着他们走进去。

“诸位先生,脱掉大衣!”仆役厉声说,“不能穿着大衣进去。”

客厅里除了金发姑娘以外还有一个女人,长得又高又胖,裸露着手臂,生着不是俄罗斯人的脸相。她在钢琴旁边坐着,膝头上摊着纸牌,在摆牌阵。她理也不理那几位客人。

“别的姑娘在哪儿?”医科学生问。

“她们在喝茶,”金发姑娘说。“斯捷潘,”她喊了一声,“去告诉那些小姐,说有几位大学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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