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前再喝一杯吧,’基索琪卡说。

“我就喝了一杯动身酒,不料又长谈起来,忘记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坐下来。然而后来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马刺的磕碰声。有人走过窗口,在大门附近站住。

“‘好象是我的丈夫回来了,……’基索琪卡听着,说。

“门响了,说话声已经传进前堂,我瞧见两个人走过饭厅门口,一个是身体丰满的黑发男子,生着钩鼻子,戴着草帽,另一个是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他们两人走过门口,只冷淡地瞟一眼我和基索琪卡,我觉得他们似乎喝醉了。

“‘这样看来,她对你胡说,你倒听信了!’过了一忽儿,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那不是在大俱乐部,而是在小俱乐部。’“‘你在生气,朱庇特,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笑着说咳嗽几声,显然是军官的声音。‘你听我说,我可以在你家里过夜吗?你说老实话:我不妨碍你吗?’“‘这还要问?!不但可以,甚至非在这儿过夜不可呢。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葡萄酒?’“他们两人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两个房间,说话声音很响,显然没顾到基索琪卡,也没顾到她的客人。然而基索琪卡从她丈夫回来后,却起了显著的变化。起初她脸红,后来脸上现出胆怯的负咎神情。她变得心神不定。我开始觉得她不好意思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她希望我走。

“我就起身告辞。基索琪卡把我送到门外。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那温和忧郁的笑靥和亲切温顺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说:“‘大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谢谢您!’“没有叹息声,也没有多余的话。她跟我告别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蜡烛,有许多光点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跳动,仿佛在追逐她那忧郁的笑靥。我想起往日人们总想把基索琪卡当做猫一样抚摸几下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再定睛看着现在的基索琪卡,不知什么原故,记起了她那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我心里觉得不好受。我凭直觉猜到,而且我的良心也小声对我这个幸运而冷漠的人说:我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心好,怀着善意,充满热爱,却又苦恼不堪。……“我点了点头,往大门口走去。天已经黑了。在南方,七月间的傍晚来得早,天色黑得快。将近十点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几乎摸着黑走到大门口,一路上大约划了二十根火柴。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儿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上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子,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再怎么有耐性也支持不住!我一直忍着,一直沉默,可是,我总得生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照这样说了许多。……我想看一眼这个姑娘,跟她谈几句话。我怕吓着她,就先大声叹口气,咳嗽一声,然后小心地划亮一根火柴。……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照亮了哭着的那个人。原来她就是基索琪卡。”

“真荒谬!”冯·希千堡叹道。“漆黑的夜晚啦,海水的呜咽声啦,受苦的她啦,全世界的孤独集于一身的他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缺手持短刀的彻尔克斯人了。”

“我跟您讲的不是故事,是实事。……”“哦,就算是实事吧。……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早就听厌了。……”“您先别小看这件事,等我讲完再说!”阿纳尼耶夫说道,气恼地摆一摆手。“别打岔,劳驾!我不是讲给您听,而是讲给这位大夫听的。……喏,”他接着对我讲下去,斜起眼睛瞟一下大学生,大学生低下头去算他的帐,好象挖苦了工程师觉得很痛快似的。“喏,基索琪卡瞧见我,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倒好象早就知道会在亭子里看见我似的。她呼吸急促,周身发抖,仿佛害着热病。她脸上沾着泪痕,我接连划亮几根火柴,仔细端详,却看出已经不是先前那张聪明、温顺、疲乏的脸,换了一种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的模样了。那张脸既没表现痛苦,也没表现不安,更没表现悲伤,跟她的话语和眼泪所表现的全不一样。……老实说,大概就因为我不了解,我才觉得那张脸显出一副呆相,象喝醉了酒似的。

“‘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用姑娘那样的哭声嘟哝说。‘我已经耗尽了力量,尼古阿·阿纳斯达西伊奇!请您原谅,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要到城里找我的母亲去。……请您送我去。……请您看在上帝份上送我去吧!’“我一见到别人哭,就说不出话来,同时又没法保持沉默。

我惘然失措,为安慰她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废话。

“‘不,不,我要找我的母亲去!’基索琪卡坚决地说,站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和衣袖都给眼泪沾湿了)。

‘请您原谅我,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要去。……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这儿可是一辆马车也没有!……’我说。

‘您怎么去呢?’

“‘没关系,我走着去。……那儿不算远。……我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很窘,然而并不感动。基索琪卡的眼泪,她的颤抖,她脸上的麻木神情,都使我感到她象在演一出法国的或者小俄罗斯的不严肃的传奇剧,在这种戏里为了表现一丁点儿无聊和廉价的痛苦总要流上一大把眼泪。我不理解她,而且也知道我不理解她,我本来应该沉默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大概因为害怕我的沉默会给理解成愚蠢吧,总之,我认为我得劝她不要去找母亲,还是留在家里好。哭泣的人是不喜欢外人看见自己流泪的。可是我划亮一根根火柴,一直到火柴盒空了才住手。我为什么需要这种不体谅的亮光,这道理我至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般说来,冷酷的人是常常会失态,甚至变得愚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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