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忽儿,我们走出了这所房子。街上漆黑,没有行人。天下着湿雪,潮湿的风抽打着我们的脸。我记得那是三月初,正交解冻的时令,街上已经有好几天不见雪橇而换成马车了。后门的楼梯啦,寒冷啦,夜间的昏暗啦,那个放我们走出大门以前盘问过我们的穿皮袄的门房啦,这些东西留下的印象弄得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垂头丧气,一点精神也没有了。我们坐上一辆马车,支起车篷以后,她周身发抖,急忙对我说,她多么感激我。
“我不怀疑您的好意,不过想到您为我费心,我还是过意不去,……”她喃喃地说。“哦,我明白了,明白了。……今天格鲁津来,我已经觉得他在说谎,有件事瞒着我。嗯,那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不过让您这样操心,我还是过意不去。”
她还感到疑惑。为了彻底消除她的怀疑,我就吩咐车夫赶车到谢尔吉耶夫街去。马车在彼卡尔斯基的门前停住,我下了马车,去拉门铃。等到看门人走出来,我为了让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听见,就大声问盖奥尔季·伊凡内奇在不在家。
“在家,”他回答说。“他回来半个钟头了。大概他睡了。
你有什么事?”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忍不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盖奥尔季·伊凡诺维奇在这儿住很久了吗?”她问。
“两个多星期了。”
“他一直没有到外地去过?”
“没有,”看门人回答说,惊讶地看着我。
“明天一早告诉他,”我说,“就说他妹妹从华沙来找他了。
再见。”
然后我们又坐上马车往前走。马车上没有车帘,大片的雪飘落在我们身上。风,特别是从涅瓦河上吹来的风,寒冷刺骨。我渐渐觉得,我们好象已经坐了很久的马车,痛苦了很久,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颤抖的呼吸声我也听了很久似的。我仿佛睡着了,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偶尔回顾一下我的古怪而杂乱的一生,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我小时候看过两次的情节剧《巴黎的乞丐》。当我为了摆脱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从车篷里探出头去,看见曙光的时候,所有那些过去的形象,所有那些模糊的思想,不知怎么一来,突然在我脑子里融合成一个鲜明坚定的思想:我和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已经无可挽回地完蛋了。这是一个信念,好象寒冷的蓝天包藏着这个预言似的;可是过了一忽儿,我却又想到别的事情,相信别的了。
“我现在成了什么啦?”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她的喉咙由于天气寒冷和潮湿而变得嗄哑。“我该到哪儿去,我该怎么办呢?格鲁津说:到修道院去。啊,我倒愿意去!我愿意换掉我的衣服、我的模样、我的名字、我的思想,……我愿意换掉一切,一切,永远隐遁起来。可是人家不会允许我进修道院的。我怀孕了。”
“明天我跟您一块儿出国去,”我说。
“这办不到。我丈夫不会给我护照。”
“没有护照我也可以送您去。”
马车停在一幢涂了深色油漆的两层楼木头房子前面。我去拉门铃。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从我手里接过一个不大的、很轻的柳条筐,这是我们带出来的唯一的行李,她苦笑着说:“这算是我的bijoux①了。……”可是她那么衰弱,拿不动这个bijoux。我们等了很久,没有人来开门。拉过第三次或者第四次门铃以后,窗子里才闪出亮光,传来脚步声、咳嗽声、低语声。最后门锁喀哒响了一声,门口出现一个胖女人,神色惊慌,涨红了脸。她身后,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又小又瘦的老太婆,留着短短的白发,穿一件白色上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跑进前堂,搂住这个老太婆的脖子。
“尼娜,我受骗了!”她说着,放声痛哭。“我给人家粗暴而卑鄙地欺骗了!尼娜!尼娜!”
我把柳条筐交给那个女人。门关上了,可是仍旧可以听见哭声和叫声:“尼娜!”我坐上马车,吩咐车夫让马车慢慢地驶往涅瓦大街。我也得想一想我该到哪儿去过夜。
第二天将近傍晚我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那儿去。她大变了。她那张苍白的、十分消瘦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痕,脸上的神情也两样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我如今在另一种根本说不上奢华的环境里看见她,而且我们的关系也跟过去截然不同,或者,也许因为强烈的悲伤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总之,现在她在我心目中不象往常那么优雅和美丽了。她的身材似乎矮了一点,我在她的动作里,在她的步态上,在她的脸上都发现焦躁、冲动的意味,好象她有什么事急着要办似的,就连她的笑容也不象过去那样柔和了。此刻我穿着一身当天买来的价钱很贵的衣服。她首先瞟一眼我的衣服和我手里拿着的帽子,然后用急躁和探究的目光打量我的脸,好象要研究我的面貌似的。
“您这种变化,依我看来,仍然象是奇迹,”她说。“请原谅我这么好奇地看您。要知道,您是个不平常的人啊。”
我又对她讲起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到奥尔洛夫家里去当差,我讲得比昨天更长久,更详细。她十分注意地听着,没容我讲完就说道:“我跟那儿已经一刀两断了。您要知道,我忍不住写了一封信。瞧,这就是回信。”
她递给我一张纸片,那上面有奥尔洛夫的字迹:“我不打算为自己辩白。不过您得承认:错的是您而不是我。祝您幸福,请您赶快忘掉尊敬您的盖·奥。
“附白:送上您的物件。”
奥尔洛夫派人送来的箱子和筐子就放在这儿客堂里,我那只寒伧的手提箱也夹在里面。
“这是说……”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却没有讲完。
我们沉默了一阵。她接过那封信去,把它举到自己的眼睛前面,看了两分钟光景。这当儿她脸上现出高傲、轻蔑、骄矜、冷酷的神情,如同昨天我们开始说穿的时候一样。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然而不是胆怯而辛酸的泪水,却是骄傲而气愤的泪水。
“您听我说,”她说,猛的站起来,往窗口走去,不让我看见她的脸。“我已经作出决定,明天就跟您一块儿出国去。”
“那好极了。哪怕今天走也行。”
“您就收容我这个小兵吧。您看过巴尔扎克的作品吗?”她忽然转过身来问道。“您看过吗?他的长篇小说《Père_Goriot》②是这样结束的:主人公从一个山冈的顶上瞧着巴黎,威胁这个城说:‘现在我们要清帐了!’这以后他就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也是这样,等我在火车里最后一次看彼得堡的时候,我就要对它说:‘现在我们要清帐了!’”说完以后,她为她这句玩笑话微微一笑,而且不知什么缘故,周身打了个冷战。
“注释”
①法语:珍贵物品。
②法语:《高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