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生着亮晶晶的眼睛,小小的耳朵,几乎滚圆的脑袋,就跟顶顶凶残的猛兽一样?
马克西莫夫①叶甫烈木·杰尼索夫愁闷地在空旷的土地上往四下里看。他口渴得难受,四肢酸痛。他的马也让炎阳晒着,筋疲力尽,很久没有吃东西,悲哀地垂下头。道路沿着高冈上一道不陡的斜坡滑下来,钻进一大片针叶林。远处的树顶跟蓝天连成一片,一眼望去,只能看见鸟儿懒散的飞翔以及空气的颤抖,这在十分炎热的夏日是常有的现象。树林象梯子那样一层高过一层,越远越高,仿佛这个可怕的绿色怪物没有尽头似的。
叶甫烈木从库尔斯克省他家乡的那个村子里赶着大车出来,为一个焚毁的教堂募集款项,以便重修。大车上放着喀山圣母的神像,经过雨淋日晒,已经有点褪色和斑驳了。神像前面放着一个白铁的大捐款箱,箱子四边往里凹进去,箱子盖上开着一个大口,大得足能塞进一块不小的黑麦蜜糖饼干。大车后面钉着一块白牌子,上面写着印刷体的大字,说某年某月某日玛里诺甫齐村内“出于上帝意旨,忽降大火,教堂焚毁”,经村社大会议决,并经有关当局批准,兹特派遣“热心赞助人士”四出募集款项,以便重修教堂云云。大车旁边的横木上挂着一口二十俄斤重的钟。
叶甫烈木怎么也弄不清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了。大路前面那片广大的树林没有任何迹象向他表明附近有什么人家。他呆站了一忽儿,整一整皮马套,开始小心地赶着车子下坡。大车颠动一下,钟就发出响声,一时间打破了炎热的白昼那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在树林里等着叶甫烈木的是稠密闷人的空气,充满针叶、青苔、腐烂的树叶的气味。在这儿可以听见缠扰不休的蚊子的尖细哀叫声和这个行人低沉的脚步声。阳光从树叶之间射下来,滑过树干,滑过下面的枝子,落在密密层层铺着松针的黑色土地上,成为一小圈一小圈的光点。树干旁边,这儿那儿点缀着羊齿和可怜样的岩悬钩子,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叶甫烈木在大车旁边走动,赶着那匹马,叫它快点走。偶尔,车轮轧过一条象蛇那样横穿大路的树根,那口钟就发出悲怆的叮当声,仿佛它也想休息了。
“你好,大叔!”叶甫烈木忽然听见一个尖利的喊叫声。
“路上平安!”
原来路旁躺着个长腿的农民,头枕在一个蚁冢上,年纪三十岁上下,穿一件印花布衬衫和一条并非农民样式的瘦裤子,裤腿塞在褪色的短靴腰里。他脑袋旁边放着一顶文官制帽,完全褪了色,只有凭帽章留下的那块圆斑才能猜出这顶帽子本来是什么颜色。农民躺在那儿很不安静,在叶甫烈木瞧着他的那段时间,他不是扬起胳膊就是踢起腿,仿佛蚊子不住叮他,或者身上痒得熬不住似的。不过,他的服装也好,他的动作也好,都不及他的脸那么古怪。叶甫烈木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脸。他面色苍白,头发稀疏,下巴翘起来,脑门上披着额发,那张脸的侧影活象一弯新月。他的鼻子和耳朵小得出奇,眼睛一眫也不眫,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不动,象是傻子或者受惊的人。给这张古怪的脸添上最后一笔的是,他整个脑袋似乎从两边往里挤扁,因而后脑壳往后突出,成了整齐的半圆形。
“教友,”叶甫烈木对他说,“这儿离村子还远吗?”
“不,不远。离玛洛耶村只有五俄里左右了。”
“我口渴极了!”
“怎么会不口渴!”古怪的农民说,冷冷一笑。“热得不得了!大概热到五十度了,或者还不止。……你叫什么名字?”
“叶甫烈木,小伙子。……”
“哦,我叫库兹玛。……你也许听到过媒婆爱说的那句话:我那库兹玛要成家,随便哪个姑娘都愿意嫁。”
库兹玛伸出一条腿,踩在车轮上,把嘴唇凑过去吻了吻神像。
“你要走远路吗?”他问。
“要走远路,教友!我已经到过库尔斯克,连莫斯科都去过,如今到下诺夫戈罗德去赶市集。”
“你在募款修教堂?”
“修教堂,小伙子。……为喀山圣母修教堂。……教堂烧掉了!”
“怎么会烧掉的?”
叶甫烈木懒洋洋地转动舌头,讲起在伊里亚节②前,他们玛里诺甫齐村的教堂遭到雷击,起了火。事有凑巧,农民们和教士们正好在田野里。
“留在村里的小伙子看见冒烟,想敲警钟,可是大概先知伊里亚发了脾气,教堂的门锁着,整个钟楼统统被浓烟包住,所以没法打警钟。……等我们从田里回来,我的上帝,啊,教堂已经烧成一片火海,谁也不敢走到它跟前去了!”
库兹玛跟他并排走着,听他讲话。他没有喝酒,然而他走路却象是喝醉了酒,胳膊摇晃着,时而在大车旁边走,时而抢到大车前面去。……“嗯,你怎么样?你是拿工钱还是怎么的?”他问。
“我拿什么工钱!我出来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由村社派来的。……”“这样说,你是白出来一趟?”
“可谁会给我钱呢?我不是自己高兴才出来的,是村社派我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村社要替我收粮食,种黑麦,缴田赋。……所以也不能算是白跑!”
“那你自己靠什么生活呢?”
“讨饭。”
“你这匹骟马是村社的?”
“是村社的。……”
“那么,大叔。……你有烟吗?”
“我不抽烟,小伙子。”
“要是你的马死了,那你怎么办?你怎么赶路呢?”
“它怎么会死呢?死不了。……”
“那么要是有……强盗来打劫你呢?”
饶舌的库兹玛还问了许多:如果叶甫烈木死了,这钱和马怎么办呢?万一捐款箱装满了,那人家还把钱往哪儿放呢?
万一捐款箱的底掉下来,那怎么办呢?等等。叶甫烈木来不及答话,只有喘气的份儿,他惊奇地瞧着他的旅伴。
“你这个东西可是个大肚子汉!”库兹玛用拳头碰了碰那只捐款箱,唠叨说。“嘿,重得很!大概银卢布有不少吧,啊?
说不定这里头全是银卢布?喂,你一路上募了很多钱吗?”
“我没数过,我不知道。人家放进去的既有铜板,也有银卢布,一共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也有人往里放钞票吗?”
“那些上流人,地主和商人,才给钞票。”
“哦?捐款箱里也有钞票?”
“不,钞票怎么能放在捐款箱里?钞票是软的,容易扯坏。
……我把它揣在怀里了。”
“那你募到很多钞票吗?”
“募到二十六卢布。”
“二十六卢布的钞票!”库兹玛说,耸耸肩膀。“我们卡恰勃罗沃村修过一所教堂,随你去问谁,光是打图样就花了三千,好家伙!你那点钱买钉子都不够哟。这年月,二十六卢布简直不值一提!……如今啊,老兄,花一个半卢布买一俄斤茶叶,还嫌喝不上口呢。……比方说,你瞧,我抽这种烟。
……这种烟我抽着还合适,因为我是庄稼汉,普通人,要是换了军官或者大学生……”库兹玛突然把两只手一拍,微笑着,继续说:“当初在拘留所里有个铁路上的日耳曼人跟我们关在一起,他呀,大叔,抽十个戈比一支的雪茄烟!啊?十个戈比一支呀!照这样,大叔,一个月就得抽掉一百卢布!”
库兹玛给这种愉快的回忆弄得气也透不出来,咳了一声,他那对发呆的眼睛开始眫巴了。
“莫非你坐过拘留所?”叶甫烈木问。
“坐过,”库兹玛回答说,眼睛瞧着天空。“昨天才把我放出来。关了整整一个月。”
黄昏来临,太阳落下去,可是溽暑没有减退。叶甫烈木筋疲力尽,几乎没有听库兹玛在说什么。不过后来,他们终于碰见一个农民,他说离玛洛耶村只有一俄里路了。过了一忽儿,大车驶出树林,前面出现一大块草地。仿佛有谁施了魔法似的,两个行人面前展开一幅活泼的画面,充满亮光和声音。大车照直闯进一群牛羊和腿上套着绳索的马当中去了。
这群牲口后面是绿油油的草地、黑麦、大麦以及白白的荞麦花,再远一点就可以看见玛洛耶村和一座黑乎乎的、仿佛压扁了的教堂。村子后面,远处,又是层层叠叠的树林,这时候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到玛洛耶村了!”库兹玛说。“这儿的庄稼汉生活得挺好,可都是些强盗。”
叶甫烈木脱掉帽子,敲响那口钟。本来站在村头一口井旁边的两个农民立刻离开那口井,走过来,吻一下神像。然后开始了照例的盘问:你到哪儿去?从哪儿来?
“好,亲人,给上帝的仆人一点水喝吧!”库兹玛唠叨说,拍一下这个人的肩膀,又拍一下那个人的肩膀。“快点!”
“我算是你的什么亲人?怎么会是亲人呢?”
“哈哈哈!你们的神甫跟我们的神甫是叔伯神甫!你的老婆揪着我爷爷的头发,从红村往外拉!”
大车穿过全村,库兹玛一路上不知疲倦地唠叨着,不论碰见什么人都要嘻嘻哈哈闹一阵。他摘掉这个人的帽子,用拳头顶一下那个人的肚子,揪一下另一个人的胡子。他见了女人就叫心肝、宝贝儿、小母亲,见了男人总是按他们各自的特点叫他们红毛鬼、栗色马、大鼻子、独眼龙等等。这些玩笑总是引起极其活泼而真诚的笑声。库兹玛很快交了许多朋友。到处可以听见招呼声:“喂,库兹玛轮轴!”“你好,吊死鬼!”“你是什么时候从监狱里出来的?”
“喂,你们给上帝的仆人一点钱吧!”库兹玛唠唠叨叨,挥动胳膊。“快点!麻利点!”
他神气活现,大声喊叫,倒好象他把那个上帝的仆人置于他的保护下,或者他成了上帝的仆人的向导似的。
叶甫烈木给人领到阿芙多契雅老奶奶的小木房里去过夜,朝圣者和过路人照例在她那儿歇脚。叶甫烈木不慌不忙地卸了马,牵着它到井边去饮水,在那儿跟农民们闲谈了半个钟头,然后走回来休息。库兹玛正在小木房里等他。
“啊,来了!”那个古怪的农民高兴地说。“你到饭铺里去喝茶吗?”
“喝茶,……那倒不错,”叶甫烈木说,搔搔头皮,“那倒不错,可是没有钱啊,小伙子。莫非你请客?”
“请客。……可是哪儿来的钱呢?”
库兹玛站了一忽儿,大失所望,沉思着坐下。叶甫烈木笨拙地转动身子,叹气,搔痒,把神像和捐款箱放在屋里的神像下面,脱掉衣服和鞋,坐了一忽儿,然后站起来,把捐款箱又搬到一条长凳上,再坐下,开始吃东西。他嚼得很慢,就跟奶牛咀嚼反刍的食物一样,大声喝水。
“我们穷啊!”库兹玛叹道。“现在该喝点酒,……喝点茶才好。……”黄昏微弱的亮光从临街的两扇小窗子里射进来。巨大的阴影已经落在村子上,那些小木房的颜色发黑了。教堂笼罩左昏暗当中,显得横里放宽,陷进地里去了。……淡淡的红光,大概是晚霞的返照,在教堂的十字架上温存地眫眼。叶甫烈木吃完东西,呆呆地坐了很久,合起双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窗外。他在想什么呢?人在傍晚的寂静中,看见面前只有昏暗的窗子,看见窗外的大自然正悄悄地消失,听见远处陌生的狗发出粗哑的吠声,听见生人的手风琴奏出微弱的尖叫声,是很难不思念故乡的老家的。凡是在外漂泊的人,凡是出于需要,出于不得已,出于奇想而离乡背井的人,都知道外地乡村里那种寂静的傍晚是多么漫长,多么恼人。
后来,叶甫烈木在自己的神像面前站了很久,做祷告。他在长凳上躺下,叹一口气,仿佛不情愿开口似的说道:“你这个人不象样子。……究竟你是什么路数,上帝才知道。……”“怎么?”
“是这样。……你不象一个真正的人。……你龇着牙笑,胡说八道,而且,你又刚从拘留所里出来。……”“那有什么了不得的!有的时候,就连上流的老爷也关进拘留所。……大叔,坐拘留所算不了什么,那是小事一桩,哪怕关一年也无所谓,不过要是坐了大牢,那就糟了。说老实话,我大约坐过三次大牢,而且没有一个星期不在乡公所里挨一次打。……大家都恨我,那些该死的家伙。……村社打算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他们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这可怎么好!”
“我怕什么?在西伯利亚,人也照样活着。”
“你爹娘都在吗?”
“去他们的!他们都还活着,没有咽气。……”“可是谁来孝敬你爹娘呢?”
“随他们去。……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我头一号对头和灾星。是谁挑唆村社跟我为难的?就是他们和斯捷潘叔叔。另外没有别人了。”
“你懂得什么,傻瓜。……你们的村社用不着你叔叔斯捷潘说什么就能知道你是哪号人。可是,这儿的庄稼汉为什么管你叫吊死鬼呢?”
“我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庄稼汉差点把我打死。他们用绳子套着我的脖子,把我吊在一棵树上,这些该死的家伙,可是幸好有些叶尔莫林诺村的农民路过,才把我救下来。
……”
“真是害群之马啊!……”叶甫烈木说着,叹口气。
他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很快就打起鼾来。
午夜他醒过来去照看他的马,库兹玛不在屋里。在敞开的门口,站着一条白色的奶牛,从门外探头往里看,用犄角撞门框。狗睡了。……空中静寂而安宁。远处,在夜影的那一边,有一只长脚秧鸡在夜晚的寂静里叫唤,一只猫头鹰拖长声音在哀鸣。
天亮,他第二次醒来,却看见库兹玛坐在桌旁一条长凳上;想什么心思。他苍白的脸上现出醺醉而安乐的笑容,久久不散。他那扁平的脑袋里有些畅快的思想在漫游,使得他兴奋。他老是吐气,好象刚爬过山,累得直喘似的。
“啊,上帝的仆人!”他发现叶甫烈木醒来,笑着说。“要吃白面包吗?”
“你上哪儿去了?”叶甫烈木问。
“嘻嘻!”库兹玛笑了。“嘻嘻!”
他带着一直不变的古怪笑容发出十来回“嘻嘻”的笑声,最后大笑起来,身子都摇晃了。
“我喝……喝茶去了,”他笑着说。“我喝……喝酒去了!”
他罗罗唆唆讲得很长,说起他怎样在饭铺里跟外来的赶大车的喝茶,喝白酒。他一面讲,一面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一包四分之一俄斤的烟草、一些面包圈。……“这是瑞典火柴,你看!咝的一声!”他说着,一连划亮好几根火柴,点上一支纸烟。“瑞典火柴,道地的!你瞧!”
叶甫烈木打呵欠,搔痒,可是忽然间,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把他咬痛了似的,他跳起来,很快地撩起衬衫,摸他赤裸的胸膛,然后,他在长凳旁边脚步很重地走动,象是一头熊。
他拿起自己的破烂衣物,一件件翻来覆去地看,又瞧一眼长凳底下,再次摸他的胸膛。
“钱不见了!”他说。
叶甫烈木站了一忽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随着长凳,然后又动手找。
“圣母啊,钱不见了!你听见没有?”他转过身来对库兹玛说。“钱不见了!”
库兹玛专心看火柴盒上的画,没有说话。
“钱上哪儿去了?”叶甫烈木问道,往他那边跨出一步。
“什么钱?”库兹玛爱理不理,随随便便应付这么一句,眼睛没有离开火柴盒。
“就是那些钱!……就是我揣在怀里的钱!……”“你干吗死气白赖的问我?丢了钱,自己找嘛!”
“可是我上哪儿去找?钱到哪儿去了?”
库兹玛看着叶甫烈木通红的脸,他自己的脸也涨红了。
“什么钱?”他叫道,跳起来。
“就是那笔钱!二十六卢布!”
“是我拿了还是怎么的?他赖在我身上了,混蛋!”
“什么混蛋!你说,钱在哪儿?”
“我拿了你的钱?我拿了?你说:是我拿的吗?该死的,我要给你一顿教训,叫你认不出你的爹娘来!”
“要不是你拿的,为什么你扭过脸去?可见就是你拿的!
再说,你哪来的钱在饭铺里喝一夜的酒,又买烟草?你是个蠢材,太不象样!难道你欺侮的是我吗?你欺侮的是上帝!”
“我……我拿了?我什么时候拿的?”库兹玛提高喉咙尖声叫道,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叶甫烈木的脸上。“叫你受受!
你还要找打吗?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上帝的仆人!”
叶甫烈木光是摇一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动手穿靴子。
“好一个坏蛋!”库兹玛接着嚷道,越发激昂了。“自己买酒喝了,却推在别人身上,老狗!我要去告状!你诬赖我,这得叫你坐够大牢!”
“你既没有拿,就别说了,”叶甫烈木平静地说。
“喏,你搜好了!”
“既然你没有拿,那我何必……何必搜呢?你没有拿,那挺好。……用不着嚷,你的喊叫总压不倒上帝的声音。
……”
叶甫烈木穿好靴子,走出小木房。等到他回来,库兹玛仍旧涨红脸,坐在窗边,用发抖的手点上一支纸烟。
“老鬼,”他嘟哝着。“过路的人里,象你们这样的多着呢,专门蒙哄人。你找错人了,老兄。你要欺瞒我可办不到。这种事我自己懂得透里透。你去叫村长来!”
“找他干什么?”
“打官司啊!我们到乡公所去,叫他们自管审问好了!”
“我们用不着打官司。这又不是我的钱,这是上帝的。……该让上帝审问。”
叶甫烈木祷告一阵,就拿着捐款箱和神像,走出小木房去了。
过了一个钟头,大车已经驶进树林。玛洛耶村以及它那压扁的教堂、草地、黑麦田,已经落在后面,沉没在淡淡的晨雾里了。太阳升上来,可是还没有爬到树林上边,只是把浮云那朝着东方的边缘染上了一层金黄色。
库兹玛远远地跟在大车后面。他那样子看上去就象是受了可怕的冤屈。他很想说话,可是却一声不响,等着叶甫烈木开口。
“我不愿意跟你纠缠,要不然你就只有哼哼的份儿了,”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我要叫你知道知道诬赖人会落到什么下场,秃头鬼。……”在沉默中又过了半个钟头。上帝的仆人一面走路一面祷告上帝,很快地在胸前画十字,深深地叹口气,爬上车去取面包。
“我们就要到捷里别耶沃村了,”库兹玛开口说,“我们的调解法官就住在那儿。你去告状吧!”
“你净说废话。干吗要找调解法官呢?难道那是他的钱?
那是上帝的钱。你得在上帝面前答话。”
“你老是上帝啊上帝的!跟乌鸦似的叫个不停。事情是这样:如果是我偷的,就让他们审问我,如果不是我偷的,那就让他们判你诬告罪。”
“我才没有工夫去打官司呢!”
“那么你不心疼钱?”
“我有什么心疼的?钱又不是我的,那是上帝的。……”叶甫烈木不情愿地、平静地说着,他的脸色冷淡、漠然,仿佛真的不心疼钱,或者忘了他的损失似的。他对损失和犯罪漠不关心,这分明使得库兹玛慌张而激动。这在他是无法理解的。
要是用狡猾的手段和武力对付欺侮,要是由欺侮引起一场争斗,结果让欺侮者落到受侮辱的地位,这就显得自然了。
如果叶甫烈木按一般人那样办事,也就是生气,打架,告状,如果调解法官判库兹玛坐牢,或者宣告“罪证不足,”库兹玛倒会安心了,现在呢,他却跟在大车后面,脸上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情。
“我没拿你的钱!”他说。
“没拿就好。”
“等我们到了捷里别耶沃村,我就去把村长叫来。让他……把事情弄清楚。……”“用不着他来管。这又不是他的钱。你呢,小伙子,躲开这儿。你走你的路!别惹人讨厌!”
库兹玛斜起眼睛看了他很久,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打算猜出他在想什么,他心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想法,最后库兹玛决定换个方式跟他说话。
“唉,你这只雌孔雀啊,简直没法跟你开玩笑,你一下子就生气了。……得了,得了,……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我是闹着玩的。”
库兹玛从衣袋里拿出几张一卢布钞票,递给叶甫烈木。叶甫烈木并不惊讶,也不高兴,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似的,收下那些钱,一句话也没说,把钞票塞在衣袋里。
“我本来打算跟你闹着玩,”库兹玛接着说,尖起眼睛瞧着叶甫烈木漠然的脸色。“我有心叫你吃一惊。我是这么想的:我先吓你一跳,到早晨再把钱还给你。……总共是二十六卢布的钞票,这儿还你十卢布,再不然就是九卢布。……其余的都让那些赶大车的拿走了。……你可别生气,大叔。……不是我喝掉的,是那些赶大车的喝掉的。……我敢对上帝起誓,这是真话!”
“我生什么气呢?钱是上帝的。……你得罪的不是我,是圣母。……”“我至多也不过喝了一卢布的酒。”
“这跟我什么相干?哪怕你都拿去喝掉也不关我的事。
……你喝掉一卢布也好,喝掉一戈比也好,对上帝来说都一样。反正你得负责。”
“可是你别生气,大叔。真的,别生气。千万!”
叶甫烈木没有说话。库兹玛的脸皱起来,现出小孩子那样的哭相。
“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他说,用恳求的神情瞧着叶甫烈木的后脑壳。“你,大叔,别生气。……我这是闹着玩的。”
“哎,你别缠不清!”叶甫烈木生气地说。“我对你说:这不是我的钱!你去求上帝饶恕你,这不关我的事!”
库兹玛看一看天空,看一看神像,看一看树木,仿佛在找上帝。恐怖使他的脸变了样。在树林的寂静、神像的庄严彩色、叶甫烈木那种不平常的而且跟一般人不同的冷漠神情的影响下,他感到自己孤单,狼狈,只能听凭可怕的和震怒的上帝发落了。他跑到叶甫烈木前头,凝神看他的眼睛,仿佛想叫自己相信并不孤单似的。
“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他说,开始周身发抖。“大叔,饶恕我!”
“躲开我!”
库兹玛又很快地看一眼天空、树木、载着神像的大车,在叶甫烈木面前跪下。在恐怖中,他喃喃地讲话,前言不搭后语,用额头碰地,抱住老人的腿,象孩子一样大声哭起来。
“老爷爷,亲人!大叔!上帝的仆人!”
叶甫烈木起初困惑地往后倒退,推开他的手,可是后来他自己也战战兢兢地瞧着天空。他感到害怕,而且怜悯这个贼了。
“等一等,小伙子,你听我说!”他开始劝说库兹玛。“听着我对你说的话,傻瓜!唉,他哭得跟娘们儿一样!听着,你既是要上帝饶恕你,那就回到你村子里去,立刻去找神甫。
……听见没有?”
叶甫烈木开始向库兹玛解释该怎样做才能赎罪:他得向神甫认罪,受宗教上的惩罚,然后把偷去换酒喝了的钱筹齐,送到玛里诺甫齐村去,而且日后做人要安分,诚实,戒酒,象个基督徒的样子。库兹玛听完他的话,渐渐定下心来,似乎完全忘记自己的苦恼,又拿叶甫烈木开玩笑,絮絮叨叨了。
……他一刻也不停嘴,又讲起那些生活得很快活的人,讲起拘留所和日耳曼人,讲起监狱,一句话,把昨天讲过的话统统重复一遍。他又是笑,又是拍手,做出吓得倒退的样子,倒好象他讲的是新鲜事似的。他说得头头是道,跟饱经世故的人一样,还在话里添上许多俏皮话和谚语,然而听他讲话是费力的,因为他常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屡次停住嘴回想突然断了线的思想,同时皱起额头,抡着胳膊,身子团团转。
他吹了多少牛,说了多少谎啊!
中午,大车在捷里别耶沃村停下来,库兹玛走进一家小酒店去了。叶甫烈木休息了两个钟头光景,库兹玛始终没有走出那家酒店。人们可以听见他在酒店里骂人,夸耀,用拳头捶柜台,喝醉的农民们就讪笑他。叶甫烈木走出捷里别耶沃村的时候,酒店里正开始打架,库兹玛用响亮的嗓音恐吓人,叫嚷说要去找乡村警察来。
“注释”
①马克西莫夫(1831—1901),俄国作家,民族志学家。
②伊里亚节在七月二十日(公历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