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赫刺克勒斯系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是宙斯与人间女子所生的儿子。在罗马神话中称为赫耳库勒斯。

可是,这一切不是做梦吧?陌生的女郎,——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他把前来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视为难以言喻的幸福,——难道真的对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么?他飞快地跑上楼去。他心里没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尘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时此刻是纯真无邪的,犹如一个童贞少年对于情爱还只有一种朦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来会在一个淫荡的人的内心里激起非礼的欲念的东西,恰恰相反,却只是使他内心的思绪变得更加圣洁。这是那位绝色美人给予他的一种信赖,这种信赖促使他立下誓愿,要像骑士一样端庄方正,忠实地听从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着,吩咐他做的事尽可能艰难些、费力些,他就可以竭尽全力去克服千难万险。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赖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帮忙,而他觉得自己是有力量和决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楼梯盘旋而上,他那疾速涌来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飞舞。“上楼小心点儿”!她说话的声音如竖琴一般鸣响,他浑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颤。在四层楼昏暗的高处,陌生女郎敲了敲门,——门霍地开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一个容貌可人的妇人手擎着蜡烛,迎上前来,可是却那么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们进了房间。但见三个妇人的身影分散在各处角落里。一个摆弄着纸牌,另一个坐在钢琴旁边,用两个指头弹着好似悲凉的波洛涅兹舞曲;还有一个妇人正在对镜梳妆,梳着她那长长的秀发,虽然有陌生人进来,她压根儿没有想停下她的妆扮。房间里处处呈现出令人扫兴的杂乱景像,只有在单身汉的自在惯了的房间里才会见到这种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错的,却布满了灰尘;一只蜘蛛就在雕花的飞檐上结网;从没有关严的另一间房的门缝里,隐约看见一只闪光的带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红边饰;到处传来男女放荡不羁的欢声笑语。

天哪,他到什么地方来了!起初他不愿相信,开始仔细打量房里的各种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户没有挂窗帘,没有一点儿主妇细心操持的迹像;这些可怜的妇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其中一个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详着他,就像是察看别人衣服上的一点污迹似的,——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走进了一个可悲的淫魔——浮华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满为患的产物——所盘踞的藏垢纳污之所。在这个淫窟里,人亵渎地摧残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纯洁和神圣的东西,妇女——这个世界之花、创造物之冠——竟然变成一种奇怪而轻薄的生灵,她连同其心灵的纯真一起丧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厌恶地学来了男人的乖巧和无耻,因而不再是柔弱、妩媚的和有别于我们男子的女人。皮斯卡略夫瞪着惊异的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销魂和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美人。然而,她面对着他站着,依然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的头发依然是那样秀丽;一双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丽。她神采奕奕;芳龄只有17岁;看得出来,她刚刚落入这可怕的淫窟里;他还是不敢去抚摸她的脸颊,那脸颊是那样鲜嫩可爱,轻罩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实在是妩媚动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这么傻乎乎地出神望着,就像先前那样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却讨厌这样长时间的无言相对,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嫣然一笑。然而这微笑里却透出可怜的厚颜无耻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脸上显得十分怪诞,犹如贪桩枉法之徒硬要装出笃信上帝的脸相,明明是诗人却去捧读帐本那样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张开樱唇小嘴,说了些话,全都无聊之极,庸俗不堪……仿佛一个人沦落了,连理智也丧失殆尽。他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显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没有利用这一艳遇的良机,也没有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样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手,坐在自己的房里,就像一个穷光蛋找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里一样。“这样的绝色美人,这样的天姿国色——在哪里呢?

在什么地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的确,再没有比看到天生丽质沉沦于淫荡的腐臭气息之中更令我们悲痛欲绝的了。让丑陋去跟淫荡苟合吧,可是丽质,温柔的丽质……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能与纯洁无瑕结合在一起。可怜的皮斯卡略夫为之着迷的美人的确是一个绝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处身在这样一个卑污的魔窟里则尤其显得怪异。她姣媚动人,姿容秀丽,透出一种优雅的气度,怎么也不会想到淫魔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该是钟情的丈夫的无价之宝、幸福的世界、极乐的天堂、全部的财富;她本该是寻常人家中一颗迷人而寂静的星辰,只要樱唇微启,便会说出悦耳动听的吩咐来。她本该是一尊女神,处身于人头攒动的大厅之中,闪亮的镶木地板之上,辉耀的烛光之旁,消受着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脚下的爱慕者的无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却屈从于阴险的恶魔的意旨,跟着去毁掉生活的和谐,终于被恶魔狞笑着扔进了万丈深渊。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怜之中,孤坐在结了灯花的烛火之前。午夜已过,塔楼上的钟已敲过12点半了,而他仍旧坐着,呆然不动,没有睡意,也不想干什么事情。瞌睡趁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悄悄地袭来,房间渐渐远去,只有烛火透过他已沉入的梦境闪着亮光,陡然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倏然一惊,接着便醒了。门霍然开启,进来一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他的这间孤身独处的屋子,从来不曾有身着镶有金银边饰的华丽制服的人前来光顾过,更何况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他觉得困惑不解,用一种急切探询的目光望着进来的仆人。

“有一位太太,”仆人深鞠一躬说,“就是您几个小时前到她的住所去过的那位太太,吩咐我来请您,还打发了马车来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儿,默然无语,深感惊讶:“打发马车,穿制服的仆人……不,大概是弄错了……”

“喂,伙计,”他怯怯地说,“您大概是弄错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别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没有弄错。不是您把我们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铸铁街那幢房子的四层楼上的么?”

“是呀。”

“唔,那就请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见您,务必请您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飞跑下楼。院子里果然停着一辆轿式马车。他坐上马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马路上的石子儿在车轮和马蹄下轧轧地响个不停——一幢幢灯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车窗旁边一一闪过。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件离奇的事儿。私宅、马车、衣着华丽的仆人……他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一切跟四楼上的那间房、满是灰尘的窗户和音调失准的钢琴协调起来。

马车在灯火辉煌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惊呆了:马车一字儿排开,车夫们互相说着话儿,一个个窗户灯火通明,乐曲声此起彼伏。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搀扶他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前厅里,只见大理石圆柱耸然而立,看门人身穿绣金制服,披风和皮衣到处堆放着,一片耀眼的灯火。悬空的楼梯围着闪光的栏杆,洒满了香水,一直通到楼上。他上了楼,跨进了头一间大厅,一见熙熙攘攘的场面吓得连连倒退出来。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他局促不安;他觉得仿佛是恶魔把整个世界捏成了碎片,又把这些碎片莫名其妙、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淑女们闪亮的肩膀,黑色的燕尾服,枝形吊灯,各式灯台,飘飞的罗纱,薄纱的缎带以及从华丽的乐台栏杆里面探出头来的低音提琴——这一切都令他耀眼欲花。他一下子目睹了如此之多燕尾服上挂着徽章的受人敬重的老头和半老头,目睹了如此之多轻盈地、傲然地和优雅地在镶木地板上迈步或者一排排坐着的淑女,他耳闻着如此之多的法国话和英国话,而且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人显得气度高雅,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神态庄严,不多说一句闲话,庄重地说说笑话,谦恭地微微笑着,蓄着精美的络腮胡子,精巧地伸出一双漂亮的手来整理领带,淑女们则婀娜多姿,沉浸在洋洋自得和陶然欲醉的心境之中,低垂着迷人的眸子,真是……然而,皮斯卡略夫却是一副恭顺的样子,惶恐不安地倚在一根圆柱旁,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众人围着一群翩翩起舞的人们。她们裹着巴黎织造的透明薄纱,穿着轻薄如云的衣衫,快速地旋舞着;她们伸出闪亮的纤足,随意地踏着镶木地板,比足不着地更添几分飘逸。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脱俗,穿着尤其俏丽多姿,光彩照人。她的整个装束巧扮入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这并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种自然天成。她随意望着围观的人群,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妩媚动人的长睫毛不经意地低垂下来,当那轻微的阴影在低头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额时,白皙耀眼的面庞就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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