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粥好像有点糊味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总爱这么说,“您不觉得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多调点黄油,就不会有糊味了,要不您把这个蘑菇调汁加些到粥里去。”

“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盘子递了过去,说道。

“看看它是什么味道。”

吃完午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独自去小睡一个钟头,随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便送来了切好的西瓜,说:

“您尝尝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瓜挺不错的。”

“您别信它,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别以为红瓤就是好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起一大块瓜,说道:“有时瓜是红的可并不好吃。”

不过,剖开的西瓜立时便不见了。接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几个梨,然后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一块儿到花园去散散步。回到屋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而他就坐到朝向院子的遮檐底下,凝望着贮藏室的门不停地又开又关,不时地现出里面存放的东西,而女仆们挤挤搡搡地用木箱、筛子、簸箕和水果筐把各种无用的东西一会儿搬进去,一会儿又搬出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打发人去找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者自个儿踱步到她那儿去,说:

“有什么吃的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吃什么好呢?”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要不要我去叫人给您把浆果馅的甜饺子送来,那是我吩咐要特意给您留的。”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答道。

“要不,您就吃些果羹吧?”

“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随后这些东西立刻就送来了,而且照例吃得干干净净。

晚餐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些点心。九点半钟,他们坐下来用晚餐。吃完晚饭,他们立即去就寝了,于是,在这个勤勉而宁静的一隅里便悄然无声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卧室烧得很热很热,很少有别的人能在那里待上几个钟头。可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觉得还不够热呢,为了睡得更暖和些,还躺到暖炕上去,其实,屋里已是相当热了,他不得不夜里起来好几次,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边来回踱步,又一边哼哼着。这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问他:

“您哼什么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肚子好像有点儿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您是不是吃点东西就会好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不知道会不会好些,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有酸牛奶或者梨干煮的稀甜羹。”

“好吧,只尝一点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睡眼朦胧的女仆跑到食厨里去翻寻了一阵子,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吃了一盘子;然后照例又说:

“这会儿似乎好过些了。”

有时,天气晴朗,房里炉火烧得旺旺的,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时快活起来,喜欢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逗一逗,便找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说。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说,“万一我们的房子突然起火了,我们到哪儿去藏身呢?”

“哪能有这种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唔,假定说我们的房子烧了,那么我们搬到哪儿去安身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房子怎么会烧掉呢:上帝不会答应的。”

“唔,要是烧了呢?”

“噢,那我们就搬到厨房里去。您暂时就住在管家女仆那间房里好了。”

“万一连厨房也烧了呢?”

“哪有的事!上帝保佑,不会落下这样的灾祸来:一下子房子和厨房全都烧掉!噢,果真是那样,只好住在贮藏室里,等到新房子盖起来了。”

“万一连贮藏室也烧了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我不想听您说了!说这种话是罪过,上帝会要责罚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打趣了一番,觉得十分得意,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但是,我觉得这两位老人最有意思的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样子。可以这么说吧,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是为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争着用田庄上生产的一切好东西款待你。然而,我觉得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这样殷勤待客却没有一点故意做作的成分。这种热情好客和慷慨大方自然而然地表露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十分相宜,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招待。这一切是他们的善良、诚实的心灵所具有的纯洁无瑕的淳朴品质的自然流露。这种热情待客跟官场小吏靠了你的关照而飞黄腾达、把你称作恩人而匍匐在你脚下的那种酬谢宴请毫无共同之处。客人在当天是无论如何不予放行的: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天色这么晚了,哪能再走那么远的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这么说(其实,客人只住在离三、四俄里远的地方)。

“当然不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道。“万一碰上了强盗或者别的什么坏人怎么办?”

“上帝保佑,别说什么强盗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深更半夜的,干吗说这种事儿?什么强盗不强盗的,天也黑了,不宜出门就是。再说您的马车夫,我可是知道您那个马车夫的,他身子又弱,个子又小,随便什么马都会把他踢倒;不待说他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了呢。”

于是,客人就只好留下来;话又说回来,在低矮而暖和的房间里度过这么一夜,亲切暖人和催人欲睡的侃谈,从端到桌上来的富有营养又烧得精美的食物上升腾的热气,对于客人无疑是一种报偿。我眼前仿佛看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拱着背坐在椅子上,总是笑容可掬,全神贯注,甚而是出神地听着客人说话!话题也常常涉及政治。客人虽然也是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子,却经常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神秘兮兮的表情,胡乱猜测,说什么法国人和英国人暗中勾结,要把波拿巴①放逐到俄国来,或者就干脆说战争就会要打起来了,这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仿佛不在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似的,说道:

“我自己也想上战场去;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呢?”

①拿破仑一世(1769—1821),法国皇帝,曾发动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

“瞧您又来劲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插话说。“您别信他的话,”她对客人说道。“他人老了,哪能打什么仗!敌人头一个上来就把他打死了!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只要一瞄准,就把他打死了。”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我也把他打死。”

“您听听他说的话!”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接着说道,“他哪能去打仗!他那几支手枪早生锈了,搁在储藏室里。您要是看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手枪,还没有开火,火药就早炸开了。手也炸飞了,脸也毁了,落得个终身残废!”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说,“我就买一种新的兵器。弄它一把马刀或者一支哥萨克的长矛。”

“这全是异想天开。真是心血来潮,就开口乱说一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他是说着玩的,可到底叫人听了难受。他总爱胡说一通,有时你听着,听着,叫人心惊肉跳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多少吓唬了一下,觉得挺得意,拱着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格格地笑着。

我觉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最有意思的是,当她领着客人去吃点心的时候。

“这个呢,”她打开酒瓶的塞子说,“是洋苏叶和千叶蓍浸泡的伏特加酒。要是肩胛骨或者腰痛的话,喝点这种酒可见效了。而这个呢,是百金花浸酒:要是耳鸣或者脸上长癣的话,喝这种酒很管用。还有这个——是用桃仁蒸馏的酒;您斟一杯吧,多么香的酒气。要是有谁早晨起来,不小心撞在橱角或者桌角上,额头上碰了一个疙瘩,那么,只要在吃饭前喝上这么一小杯——保管你平安无事,一眨眼工夫全好了,就像根本没出过事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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