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桌边一跃而起,从窗口拿下便帽就撇下妻子走了。她并不满意她玩弄的手法,反倒被对方的恐吓弄得心神不宁,她怀着对未来越来越害怕的心情,喃喃自语道:“哦,上帝。圣母。圣母。”

她久久地坐在桌前,试想着格里戈里会做些什么?在她面前摆着洗净了的碗碟。落日把一片红光映在邻家的墙上,那墙正对着他们房子的窗户,白色的墙反射这光线,照进房内,玛特略娜面前摆着的玻璃罐的边在闪闪发亮。她皱着额头,一直看着这微弱的闪光,直到她双眼看得吃力了。于是她收拾好碗碟,躺到床上。

天完全黑下来时格里戈里回来了。仅仅从他下楼的脚步声,她就猜到丈夫心情愉快。他骂了一句屋子里漆黑一团,便走到床边,在床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奥尔洛夫笑着问。

“什么?”

“你也有地儿干活了。”

“在哪儿?”她用颤抖的声音问。

“和我同在一个病室。”奥尔洛夫慎重其事地说。

她抱着他的脖子,双手紧握在一起,亲着他的嘴唇。他始料不及便把她推开。

“装模作样……”他想,“这个狡猾的女人压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虚情假意,阴险的家伙,把丈夫当傻瓜……”“干吗这么高兴?”他粗鲁并猜疑地问,真想把她推倒在地上。

“就是高兴呗。”她机灵地回答。

“你玩名堂。我晓得你。”

“你是我勇敢的叶鲁斯兰。”

“住嘴……要不就小心点儿。”

“你是我心爱的格里沙。”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她的爱抚使他驯服了一些时,他不放心地问:“那你不害怕?”

“我想,咱们在一起就行。”她简洁地回答说。

这话他听着心里舒服。他向她说:

“你真行。”

然后他用劲捏了她一下,捏得她尖声大叫。

奥尔洛夫夫妇值日的第一天,赶上病人异常的多,这两个惯于慢腾腾的生活节奏的生手在繁忙的事情面前感到既害怕又不习惯。他们笨手笨脚,听不懂命令,被那些印象弄昏了头,不知所云,虽说他们想好好干活,却总是碍着别人。格里戈里不止一次感到,因其无能,他真该受到严厉的呵斥或者训骂,但令他非常诧讶的是,竟然谁都没来责备他。

有一位人高马大,长着黑胡髭,鹰钩鼻子,右眉上生了一个大疣子的医生,吩咐格里戈里搀扶一个病人到浴盆里去,格里戈里拼命地抓着病人的两个腋窝,弄得病人哎呀地皱着眉头直叫痛。

“你呀,亲爱的,别把他的骨头弄断了,他整个人也能放得进浴盆的……”医生作古正经地说。

奥尔洛夫感到狼狈,但是那个病人——一个瘦长的大高个子,强打笑脸,用嘶哑的声音说:“是刚来的吧……还不习惯。”

另外一个,是一位长着尖尖的灰白色胡须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老医生,在奥尔洛夫夫妇刚来病院的时候,就教他们怎样对待病人,在不同的情况下该做什么,抬病人的方法。

最后还问他们,昨天洗过澡没有,还把白围裙分发给他们。这位医生的声音柔和,他话说得很快,奥尔洛夫夫妇俩非常欣赏他。在他们周围闪动着穿白衣服的人们,传出了命令声,杂役赶忙答应。病人们在用嘶哑的声音说话,唉声叹气,不停地呻吟。水在流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些声音都在空气里,而空气里充满了那么浓厚的,不堪入鼻的气味,以致使人觉得医生的每一句话,病人的每一声叹息,也发出了冲鼻的气味。

开始,奥尔洛夫觉得这是一个混沌世界,他在里面总觉得不是个味,他会憋死、会得病的……但是过了几个钟头,他被处处弥散着的工作热情所感染,精神也为之一振,满怀要努力适应这工作的愿望,感觉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会心安理得和轻松一些的。

“升汞。”一个医生叫道。

“热水。”一个瘦瘦的,眼皮红肿的大学生吩咐。

“您——您贵姓?奥尔洛夫……请把他的脚抹干。……要这样抹……你懂吗?这——这样,这——这样……轻一点,不然你会把他的皮都给擦掉的。”另一个长头发,一脸麻子的大学生示范给格里戈里看。

“又抬来了一个病人。”有人通知道。

“奥尔洛夫,把他抬进来。”

格里戈里竭尽全力地去做,弄得浑身是汗,耳鸣眼花,昏头昏脑,有时他在纷至沓来的印象之下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病人那蜡黄的脸上浑浊的眼睛下面的绿斑,那好像因患病而变得光滑的骨头,那发粘的,臭哄哄的皮肤,那临近死亡的身子的可怕的痉挛——这一切痛苦地压迫着他,引起一阵阵恶心。

他有好几次在病院的走廊上匆匆地见到他妻子;她瘦了,面色苍白,无精打采。他用沙哑的声音问她:“喂,你怎么啦?”

她微微一笑,一声不吭就走了。

一个格里戈里完全不习惯的想法刺痛着他的心:也许,他不该把自己的妻子带到这儿来,带到这么脏兮兮的工作中来。

她会生病的……于是,当他再遇见她的时候,他一本正经地叫道:“小心点,多洗洗手,要注意身体。”

“我不当心又怎样?”她露出细白的牙齿,挑逗地问他。

这使他恼火。真找到地方逗乐子了,这傻瓜。这些娘儿们真是一些贱骨头。但他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儿,玛特略娜见他冒火的眼神,便匆忙走开,到女病房去了。

一分钟后,他已经在抬一个相识的巡警去太平间。巡警在担架上轻轻地摇晃着,无神的眼睛从扭歪了的眼皮下面凝视着明晃晃的、炎热的天空。格里戈里心中略带恐怖地望着他。就在两天以前,他还看见这个巡警在值班,他路过时还骂了这个巡警一句,他们之间有些小小的不和。而现在,这么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没良心的人竟然死去了,模样变难看了,并且由于抽搐而全身痉挛着。

奥尔洛夫觉得这样不好,——如果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就会死于这种恶疾的话,那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他上下左右望着那个巡警,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

但突然死尸弯曲的左臂慢慢地动了起来,而歪到左边的嘴唇,原来是半张着的,也自动闭上了。

“站祝普罗宁……”奥尔洛夫用沙哑的声音说,将担架放到地上,“还有气呢。”他悄悄地对和他一起抬尸体的那个杂役说。

那杂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死者,怒气冲冲地对奥尔洛夫说:“干吗瞎胡扯。难道你不懂,他这是为了进棺材才伸直的吗?快点,抬吧。”

“可他真的在动弹呀?”奥尔洛夫抗议着,因为恐怖而不寒而栗了。

“抬吧,你该明白,你这怪人。你怎么听不懂话呀?我说:他伸直了,嗯,这就是说,动弹了。你瞧着吧,你的无知可能会使你没好果子吃的……活着。难道可以对死人说这样的话吗?老兄,这么说会惹祸的……明白吗?少多嘴,对谁也别说他们在动弹,他们都这样。要不然,母猪告诉公猪,公猪传遍全城,那就要出乱子了——说埋活人。老百姓破门而入,会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会够你受的。你懂了吗?我们把他撇在左边吧。”

杂役温和的声音和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让格里戈里清醒了。

“你呀,老兄,千万别心灰意懒,会习惯的,这里很好。

吃得不错,待人也好,还有别的方面,一切都不赖,老兄,咱们都会死的,这是最正常的事情。眼下呢,得活下去,要明白,千万别害怕,这是最重要的。你喝酒吗?”

“喝。”奥尔洛夫说。

“你看,我有一瓶酒放在那个小地窖里,以备不时之需,快点,咱们去喝上两杯。”

他们走到病室一个角落的小地窖里,喝了酒,普罗宁滴了几滴薄荷水在白糖上,递给奥尔洛夫说道:“吃吧,不然你会有酒气冲天,这儿对于伏特加酒可管得严了。因为喝酒有害。”

“你对这儿习惯了吗?”格里戈里问他。

“我——一来就习惯了。坦率地说,成百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这里的生活不平静,但是,说句实话,生活不错。这是神圣的工作。就像在战争中似的……你听说那些男护士和女护士的事儿了吗?在土耳其战役中,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我到过阿尔达汉和卡尔斯城下。嗨,老兄,这些人比我们当兵的更纯洁。我们当兵的打仗,有枪、有子弹,有刺刀。可是他们,两手空空地在枪林弹雨中跑来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葱翠的花园里散步一样。他们把我们的伤员,还有土耳其人,抬起来送到急救站去,他们周围——日——日。唏——尤。乞——嚓,子弹横飞。有时候打到护士的后脑勺上——咔嚓一声——就归天了。……”在这番谈话和喝了一些伏特加酒之后,奥尔洛夫心里舒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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