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我决定不妨碍她的幸福所做出的举动,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的举动也有高尚的一面,但做出这举动的动力却是我自身天性中希望有利于自己的欲望。因此我才能够做出这些可以说是良好的举动:不动摇,不出尔反尔,不给别人制造无谓的忙乱和烦恼,不背弃本身的责任。这是容易做到的,只要责任跟自己天性中的欲望完全一致。
“我上梁赞去了。过了些时候,她叫我回去,说是我在那儿已经不再妨碍她。我知道我还是会妨碍她。据我理解,这有两个原因。第一,看到她认为她感激不尽的人,她会痛苦。她在这一点上是错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感谢的,因为我那样做主要是为自己,并非为她。她的想法却不一样,她对我怀有热烈的谢忱。这种感情是痛苦的。虽然其中也有令人愉快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只有在谢忱不太强烈时才能压倒痛苦的一面。谢忱一强烈,她心里就感到很沉重的。第二个原因呢——说来又有点难于开口,不过我必须讲讲我的想法——我找出的第二个原因是,从社会条件方面来说,她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令她不快,她为社会方面不肯正式承认她有权占据这个地位而感到痛苦。所以我意识到我在她身边生活会叫她痛苦。我不愿隐瞒,这个新的发现里还有一面,这一面比起我在事发前期所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更叫我痛苦难忍。我对她依旧怀着深深的好感,我仍然愿意做她的密友。我希望能够这样。当我看到我不该这么想的时候,我非常、非常悲哀,并且个人所能得到的任何利益也抵消不了我这悲哀。可以说,我下定我的决心,我最后下定决。心的唯一原因只是由于爱她,希望她好,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动机。但是我对她的关系从来——连最好的时期在内——也没有像这个决心所给予我内心这么大的快乐。这时我是在一种高尚精神的驱使下来行动的,说得更确切些,是高尚的考虑,在这考虑中只有一般的人性法则在起作用,而不必附带靠着个人的特点来加强。我这才感受到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快乐,如果一个人感到自己的举动是个高尚人的举动,即任何人——不管是伊凡,还是彼得,不管姓甚名谁,任何人都必定这样做的:如果他感到自己仅只是作为一个人,不是伊凡,也不是彼得,而只是作为一个人,仅仅是作为人——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快乐啊。这种感情过于有力,升华为这种感情的次数过多时,像我这样的庸夫俗子就承受不了了。但是能偶然地品尝一下它,却是很惬意的。
“我的举动中有一个方面无需解释,如果我的对手是别人,那么我的举动就未免太冒失了,可是我让位给他的那个人的性格,再明显不过地证明我做得对。当我去梁赞的时候,她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还没有互相表白感情;当我最后下定决心的时候,无论对他或者对她我都一点没透露。可是我深深地了解他,我无需向他了解也能知道他的看法。”
我在前面说过,我是一字不差地忠实传达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的。
我对您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但是我为了实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而和您私人通信,您大概很想知道这个跟您毫无关系、专谈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内心生活的通信者是谁吧。我原先是个医科大学生,关于我自己也没有更多可奉告您的了。头些年我住在彼得堡。几天前,我忽然想起去旅行,并在国外给自已找个新的职业。我是在您知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噩耗的第二天,离开彼得堡的。由于情况特殊,我手头没有护照,只好借用别人的证件,这证件是靠您我的一位共同朋友热心想办法、为我弄到的。他给我证件时,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委托我在路上办几件事。如果您有机会见到拉赫梅托夫先生,麻烦您告诉他,说委托我办的事都办好了。最近我大概要去德国转转,考察考察那里的风土人情。我身边还有几百卢布,我想玩一玩了。玩够了便找个工作,随便干什么都行。去哪儿找呢?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也能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我非常喜欢这种生活。
您很可能乐意赐一回信。但是我不知道一星期后我会在哪里,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英国,可能在布拉格。现在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幻想来过生活了,不知幻想将把我带往何方。因此您就在信封上写上下述地址:Berlin_Friedrichstcasse,20,Agentur_vonH.Schwigler,①您的信装入信封后,再放入这个信封里。里面的信封不用写任何地址,只标上数字12345即可,希威格莱经销处就会知道那封信该转给我。
①德语:柏林弗里德里希大街二十号,希威格莱经销处。
善解人意的女士,请接受一个与您毫无关系,可是对您无限忠诚的人所表示的深切敬意,他自称为: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①
①一个原医科大学生指洛普霍夫。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阁下:
根据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我应该向您转达他的看法,并说服您相信:他觉得他的最佳状态就是把位置让给了您。引起这场变化的种种原因,是三年当中逐渐形成的,在这期间您几乎杜绝去他家做客,因此您跟这一变故完全无关,唯一的原因只是他俩性格不合,后来您还竭力撮合他们,但无济于事,由于这种种原因,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眼下的结局了。显而易见,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决不会认为这结局是由您造成的。说明这点当然毫无必要,不过——多半只是为了走走形式——他还是托我向您说明一下。他无法占有的位置,反正总会有人要占的,别人所以能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只是因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能占有它。恰恰又是您出现在那个位置上了。按照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这正是对大家来说最好的结局了。紧握您的手。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
“可是我知道……”
怎么回事?一个耳熟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真就是他!就是他,敏感的男读者,前不久被赶走的,那是由于他对艺术性一无所知,真太不光彩了。他又回来啦,还是像从前那样的敏感,又在炫耀他知道了什么啦!
“啊哈!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我急忙抓起手边最先碰到的一件适用的东西——一块餐巾,因为我刚抄完那个原医科大学生的信,正坐下来吃早饭呐——于是我抓起餐巾堵住他的嘴巴:“呸,你知道就知道吧,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