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子女的精神世界的父母们,看到子女卷进隐蔽的、神秘的、危险的活动,是痛苦的。可是他们无法理解子女活动的天地,更无法禁止这种活动。

早上喝茶的时候,万尼亚看到父亲脸色阴沉,对儿子看都不看,已经预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果然,等妮娜姐姐到井边取水回来,带来福明被处死的消息,说大家对这事都在纷纷议论,暴风雨果然来临了。

父亲的脸变了色,瘦削的面颊上的肌肉鼓了起来。

“我们大概可以在自己家里,”他并不望着儿子,挖苦地说,“获得更清楚的情报……”他说话有时喜欢插进这样的辞汇。“怎么不吭声?讲吧。你跟那边——怎么说呢——是比较接近的。”父亲轻轻地说。

“跟谁比较接近?是跟‘警察’吗?”万尼亚脸色苍白起来,说道。

“昨天谢辽萨来干什么?在戒严时间?”

“谁去遵守它什么戒严不戒严!好像妮娜在这种时候不去赴约会似的!他来随便聊聊,又不是第一次。”

“别撒谎!”父亲大喝一声,用手朝桌上砍了一下。“干这种事是要坐牢的!要是他不可惜自己的脑袋,我们做父母的凭什么要负责任?”

“爸爸,你要说的不是那回事。”万尼亚轻轻地说了就站起身来,根本不理父亲在拍桌大嚷:“不,是说那回事!”只管自己说下去,“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参加了地下组织吧?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不,我没有参加。福明的事我也是刚听妮娜说的。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福明这个狗东西就应当得到这样的下场!从妮娜的话里你也可以看得出,大伙也都这么说。而且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隐瞒:我是在尽我的力量帮助我们的人。我们大家都应该帮助他们,何况我是团员。

至于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和妈妈,那无非是怕你们白操心。”

“你听到没有,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父亲差点气疯了,用那双灰白的眼睛望了望妻子,“瞧,他是多么体恤我们!……你简直是不知羞耻!我为你们劳碌了一辈子……你忘啦,一幢房子里住上十二家,都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光是孩子就有二十八个?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累得筋疲力尽。你看看她。我们送亚力山大上学,可是没能让他念到毕业,妮娜也是这样。我们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可是你自己偏偏要把脑袋往绞索里钻。你看看你妈!她为你把两眼都哭坏了,可你一点也看不见。”

“那么,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

“去做工!妮娜在做工,你也得去。她这个会计都在干粗活,你算什么?”

“替谁做工?替德国人?好让他们可以多杀些我们的人?等我们的人来了,我第一个就去做工……你的儿子,我的哥哥,在红军里,你倒吩咐我去帮德国人的忙,好让他们快些打死他!”万尼亚气愤地说。

他们已经面对面地站着。

“那么吃什么呢?”父亲大声嚷着,“难道让你最关心的人出卖你的脑袋?出卖给德国人!别说远的,就拿我们这条街上的人来说,你了解他们吗?你知道谁整天在想些什么?我倒知道!他们都是自顾自,各有各的私心。就只有你,在关心大家!”

“不对!……在你帮忙把国家的财产送到后方去的时候,你有什么私心?”

“不必拿我来说。”

“不,就是要拿你来说!为什么你要以为你比别人好?”万尼亚一只手的指头撑着桌子,倔强地低下他的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头,说道,“私心!人人都为自己!……可是我倒要问问你:你那时候已经领了退职金,明明知道你要留在这里,明明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有病的人去搬运那些不属于你自己的财产,忙得几宿不睡觉,会伤身体,那时候你心里又存着什么私心呢?这样的人难道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按科学道理这也说不通!”

因为是星期天,妮娜姐姐这时候在家。她皱着眉头坐在自己床上,不去看两个争吵的人;像平时一样,别人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心事。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妇女,早衰得厉害,身体很弱。她整个的生活圈子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围着锅台转。她最担心亚力山大·费奥多罗维奇在火头上会诅咒万尼亚,把他撵出去。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她讨好地向他点头,希望他能发点慈悲,而在儿子说话的时候,她又装出笑容望着老伴,挤着眼,仿佛叫他还是耐着性听听儿子的话,原谅他,尽管他们老两口都明白儿子的话是多么没有道理。

父亲站在房间当中,洗旧了的斜领衬衫外面罩着长长的上装,两腿像老年人那样半佝偻着,破旧的裤子在膝盖的地方鼓起,还打着补钉,脚上穿着便鞋。他一会儿把两个拳头痉挛地按在胸口,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把手垂下,嘴里嚷着:

“我不是根据科学,我是根据生活来证明的!”

“那么,科学不是来自生活吗?……不光是你一个人,别人也在寻求正义!”万尼亚怒气冲冲地说,这在他的性格来说是出人意外的。“可是你反而害臊,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优点!”

“我用不着害臊!”

“那么,你倒来证明一下,我怎么不对!大喊大叫说服不了我。我可以顺从,不吭声——这无所谓。可是我还是要凭良心行事。”

父亲突然一下子垮了,灰白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

“瞧,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他尖声说,“我们教出了这样的好儿子……教成了,就用不着我们了。阿裘①!……”他把两手一摊,扭转身就走了。

①法语“别了”的译音。

娜斯塔西雅·伊凡诺芙娜迈着碎步跟着他走出去。妮娜仍旧坐在床上,头也不抬,也不做声。

万尼亚漫无目的地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后来坐下来,但是没能抑制住良心上的痛苦。他甚至尝试像以前那样写一封诗体信给哥哥,尽情地吐诉一下:

我忠实的好朋友,我最好的哥哥,亚力山大……

不:

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亲哥哥……

不,诗体信写不好。而且也没法把它寄到哥哥手里。

这时万里亚明白了他该怎么办:应该到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去看看克拉娃。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更加痛苦,因为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是应该阻止儿子的活动呢,还是去帮助他。她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有一种忧虑——为儿子担心害怕——每天不断地折磨着她,使她干不动活,睡不好觉,使她身心交瘁,使她脸上有了皱纹。有时这种担心简直要使她失去理性:她想冲进去,大嚷一阵,硬把儿子从他给自己安排的可怕的命运中拉出来。

可是在她身上就具有她的丈夫,奥列格的继父,她一生中唯一挚爱的人的特点。她自己身上就有这样一股战斗的火焰在翻腾着,使她不能不同情儿子。

她常常感到生他的气:他怎么能把心里的事瞒着她,瞒着自己的妈妈,他过去不是一向非常坦白、亲切有礼、温顺听话的吗!尤其可恼的是,她的母亲,维拉外婆,明明参加了外孙的秘密活动,也瞒着女儿;柯里亚弟弟,从种种迹象看来,也是秘密活动的参加者。甚至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索柯洛娃——柯舍沃伊家的人管她叫波里雅阿姨——现在好像也比亲妈更接近奥列格。这是怎样开始的,在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事开始的呢?

以前,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波里雅阿姨关系亲密,形影不离,人们提到一个,就不能不想起另一个。她们的友谊是已经有过不少经历的、成熟的妇人之间的友谊;共同的工作和共同的观点把她们联系在一起。可是从战争开始以来,波里雅阿姨却突然深居简出,不再到柯舍沃伊家来串门,即使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因为过去的交情去看她,波里雅阿姨也好像因为她养着一头牛,因为她在卖牛奶,因为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可能责备她为了个人利益而逃避造福祖国的工作,而显得局促不安。所以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打心底都觉得不可能跟波里雅阿姨谈这个问题。这样,她们的友谊就自然而然地中断了。

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再度来到柯舍沃伊家的时候,德国人已经在城里作威作福了。她带着一颗打开的、流血的心来到他们家里,于是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又认出了原来的她。她们现在常聚在一块谈心,但是像往常一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得总比较多,温顺谦虚的波里雅阿姨只是用自己聪明而疲倦的眼睛望着她。可是,不管波里雅阿姨是多么沉默寡言,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是不能不察觉,她,她的老友,好像已经把奥列格迷住了。只要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一来,他总待在旁边,而且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常常看到他们之间忽然掠过的闪电似的一瞥——有话要互相诉说的人们的一瞥。果然,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是有事离开一下再回到屋子里来,她总可以感到,他们因为她回来而中断了他们的特殊的谈话。波里雅阿姨走的时候,如果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送她出去,她总是忸妮地、急急忙忙地说:“不,不,别送啦,列娜,我自己出去。”可是如果奥列格要送她,她就从来不这么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种事叫一个母亲的心怎么受得了?在生活中这种不幸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里面究竟有谁更了解儿子,同情他的事业和思想,用爱的力量来保护他呢?可是真实的声音告诉她,儿子有生以来头一次瞒着她,正是因为不信任她。

像所有年轻的母亲一样,她对自己的独子的优点看得更多,不过她对自己的儿子的确很了解。

自从城里开始出现有着“青年近卫军”的神秘署名的传单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毫不怀疑她的儿子非但参加了这个组织,而且还在里面起着领导作用。她感到激动、自豪,而又痛苦。但是她并不认为可以用话套出儿子的真话。

只有一次她仿佛是随便问起:

“你现在跟谁最好?”

他带着在他是出人意外的狡猾故意把话头一转,仿佛这是以前关于莲娜·波兹德内雪娃的谈话的继续,有点忸怩地说:

“我跟—跟妮娜·伊凡卓娃好……”

母亲不知为什么不点穿他,假意说:

“那么莲娜呢?”

他一声不响,摸出日记本交给她,于是母亲在日记里读到了儿子现在对莲娜的看法以及对自己以前迷恋莲娜的种种想法。

但是这天早上她从邻人那里听到处死福明的消息时,她不由得差点发出野兽般的叫喊。她克制住自己,就倒在床上。维拉外婆像木乃伊那样直僵僵地、神秘地走过来,在她额头上放了一块冷毛巾。

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儿子是参预了处死福明的活动。原来儿子经常出入的那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原来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有着怎样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她心里还没有琢磨出来对儿子该怎么说,但是无论如何必须打破这种可怕的神秘气氛,这样活下去可不行!……

可是这时候,她的皮肤晒得黑黑的儿子像平时一样穿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正把头缩在一边比另一边略高的肩膀里,坐在柴房里的板床上。那个大鼻子、皮肤浅黑、动作灵活的苏姆斯柯依坐在他对面的柴垛上,两人下棋下得正来劲呢。

他们在聚精会神地下棋,只是偶尔好像随便瞎聊几句。一个经验不足的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内容,可能认为他碰到的是两个为非作歹的老手。

苏姆斯柯依那边车站上有一个粮站……第一次脱粒的麦子刚运过去,柯里亚·米朗诺夫和帕拉古塔就放进了象鼻虫……

沉默。

柯舍沃伊:麦子已经收割了吗?

苏姆斯柯依:他们硬逼着把全部都割下来……但是多数是一垛一垛和一捆一捆地竖在那里:脱粒机和运送的工具都没有。

沉默。

柯舍沃伊:应当把麦垛烧掉……你的堡垒①受威胁了!

①棋子名,等于中国象棋的车。

沉默。

柯舍沃伊:在国营农场里有你们自己人,很好。我们在总部讨论过并且决定:在各个庄子里一定要有自己的小组。你们有武器吗?

苏姆斯柯依:不多。

柯舍沃伊:应当去搜集。

苏姆斯柯依:到哪儿去搜集呢?

柯舍沃伊:到草原上。还有就是到他们那儿去偷,他们非常粗心大意。

苏姆斯柯依:对不起,将军……

柯舍沃伊:老兄,它要让你这个侵略者吃点苦头!

苏姆斯柯依:侵略者不是我。

柯舍沃伊:可是你像一个仆从国那样爱挑衅!

苏姆斯柯依冷笑着:还不如说我的处境更像法国。

沉默。

苏姆斯柯依:如果我不该问,就请你原谅:绞死这个家伙有你们参加吧?

柯舍沃伊:谁知道它。

“好。”苏姆斯柯依显然很满意地说,“我认为,应该多打死他们几个,哪怕是暗杀也成。而且与其搞掉几个奴才,还不如打死几个主子。”

“绝对应该。他们非常粗心大意。”

“你看,我大概要认输了。”苏姆斯柯依说,“这个局面没有出路,我也该回家了。”

奥列格整整齐齐地收好棋子,然后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回来。

从他们坐下来下棋的那一刻起,中间并没有发生任何情况,可是现在奥列格和苏姆斯柯依已经面对面地垂手直立(他们俩一般高矮,不过奥列格的肩膀较宽),眼睛里带着朴实而自然的神情。

“宣誓吧……”

苏姆斯柯依从军便服的小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片,脸色苍白起来。

“我,尼柯拉·苏姆斯柯依,”他压低声音念着,“在加入‘青年近卫军’队伍的时候,对着我的战友,对着祖国灾难深重的土地,对着全体人民,庄严宣誓……”他激动得迸出了金石之声,但是他怕被院子里听见,重又压低了嗓门,“……如果我因为禁不住拷打或是由于胆怯而破坏这神圣的誓言,那就让我的名字和我的亲人遗臭万年,让我本人受到同志们的严峻的手的惩罚。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我祝贺你……从今以后你的生命就不属于你,而属于党,属于全体人民了。”奥列格热情地说,一面握了握他的手。

“你去接受全体克拉斯诺顿村小组的宣誓……”

最要紧的是要在妈妈已经睡着或是假装睡着的时候回家,轻手轻脚地脱掉衣服躺下。那时就不用把眼睛避开妈妈的明亮的、痛苦的目光,不用装出生活中一切如常的样子了。

他踮起脚尖走路,自己都感到自己又高又大,他走进厨房,再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室内。百叶窗像平时一样关得严严的,还遮上黑布。今天生过火,屋子里闷热得叫人难受。为了不弄脏台布又可以放得高一些,油灯搁在一只倒扣着的旧白铁罐上,照出了黑暗中熟悉的物件的凸面和棱角。

一向总是那么有条不紊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衣服也没有换,头发也没有松开,坐在已经铺好被子的床上,骨节粗大的浅黑的小手交叉着放在两膝中间,两眼望着油灯的火焰。

屋子里是多么静啊!柯里亚舅舅现在差不多每天都到他的朋友裴斯特利诺夫工程师家里去,这时他也已经回来睡了,玛丽娜也睡了,小表弟大概也早已撅着小嘴睡了。外婆也睡了,居然没有打鼾。连钟的滴答声都听不到。只有妈妈没有睡。我亲爱的!……

但是千万不要为感情所动……就像这样一声不响地踮起脚尖走过去躺下,上了床就可以马上假装睡着了……

个子高大的他踮起脚尖走到母亲跟前,在她面前跪下,把脸埋在她的双膝里。他感到她的手在抚摩自己的面颊,感到她的独特的体温,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好像从远处飘来的茉莉的幽香以及另外一种略带苦味的、不知是苦艾还是茄叶的气味,——什么气味反正都一样!……

“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目光炯炯地仰脸望着她,低声说道,“你是一切一切都明白的……我亲爱的!”

“我一切都明白。”她向他低下头,并不望着他,低语说。

他想看她的眼睛,可是她老把眼睛藏在他的丝一般柔滑的头发里,不断低声说着: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别怕……要坚强……我的小鹰……直到最后一口气……”

“好了,啊,好了……该睡了……”他低声说,“要我给你把发夹取掉吗?”

于是他就像小时候那样,两手在她的头发里摸索着发夹,把它们一只一只地取出来。她仍旧把头伏在他的胳臂上,把脸藏起来。他把发夹统统取掉,让她的辫子松下来,于是两条散开的辫子就带着花园里苹果坠地的声音落下来,遮住了妈妈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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