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的第一个冬天,父亲去世之后,沃洛佳·奥西摩兴没有在伏罗希洛夫学校念完最后的十年级,却进了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工厂的机械车间去做钳工。他在刘季柯夫的领导下工作。刘季柯夫和他母亲的家庭——雷巴洛夫家很接近,所以对沃洛佳很然悉。沃洛佳在他因为患急性阑尾炎进医院以前,一直都在车间里工作。
德国人一来,沃洛佳当然不准备回车间了。但是公布了巴腊柯夫的命令,并且谣传纷纷,说所有逃避回厂的人都要被赶到德国去。在这以后,特别是在刘季柯夫去工作以后,沃洛佳和他的好朋友托里亚·奥尔洛夫之间就开始了几次非常痛心的谈话: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在德国人统治下。去不去上工的问题,对于沃洛佳和托里亚,也像对于所有的苏联人一样,是最难以解决的良心问题之一。去上工——这是至少可以挣得一点糊口之资的最容易的方法,同时又可以避免加到拒绝替德国人工作的苏联人头上的迫害。况且,许多人的经验证明,也可以不干活,只要装出干活的样子就行。但是也像所有的苏联人一样,沃洛佳和托里亚所受的教育首先是:根本不能给敌人工作,无论是多是少都不行;相反地,敌人一来,就应当抛掉工作,用各种方法同敌人进行斗争,做地下工作,参加游击队。但是,这些地下工作者和游击队员在哪里呢?怎么去找到他们?在没有找到他们以前,这一段时间怎样生活和靠什么生活呢?
沃洛佳病后已经开始走动,他和托里亚两人躺在草原上晒太阳的时候,谈来谈去总是他们生活中的这个主要问题: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天傍晚,刘季柯夫自己到奥西摩兴家来了。他来的时候,屋子里正住满了德国兵,——不是拚命跟刘西雅纠缠的那个雄赳赳的上等兵带领的那一批,而是第二批,也说不定已经是第三批了,因为奥西摩兴家住的那一区是德军主流必经之地。刘季柯夫像一个有地位的人那样,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上台阶,脱下便帽,彬彬有礼地向厨房里的兵士问好,然后敲了敲仍旧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刘西雅和沃洛佳三人合住的那个房间的门。
“费里普·彼得罗维奇!您来看我们啦?……”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急急跑到他跟前,用她的又干又热的手抓住他的双手。
在克拉斯诺顿,有些人并不因为刘季柯夫回到工厂工作而谴责他,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就属于这样的人。她非常了解刘季柯夫,甚至认为不需要查明他这样做的原因何在。刘季柯夫既然这样做,可见是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也许是需要这样做。
德国人到来之后,刘季柯夫是第一个来探望奥西摩兴家的好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的这个猛烈的动作表现出和他见面的全部喜悦。他懂得这一点,心里非常感激她。
“我是来拖您的儿子去上工的。”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的表情说,“您跟刘西雅先装装样子陪我们坐一会,然后你们好像有事走出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谈谈……”他对他们三个笑了笑,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柔和了。
从他进来的那一瞬间起,沃洛佳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沃洛佳在和托里亚的谈话中,曾经不止一次说出他的猜测,他认为刘季柯夫回工厂工作并不是出于迫不得已,更不是由于胆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大概有更深一层的想法,也许这些想法同沃洛佳和托里亚头脑里一再出现的想法相差并不太远。无论如何,对这样一个人,是可以大胆地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的。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刚走出房门,沃洛佳就先开口了。
“去上工!您说——去上工!我去上工也罢,不去上工也罢,对我反正是一回事;不管我上不上工,我的目的都是一样。我的目的是斗争,无情的斗争。如果我去上工,那也无非是为了打掩护。”沃洛佳说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挑战的口吻。
他那青年人的勇敢、天真以及因为门外有德国兵而勉强压抑住的激昂的情绪,并没有使刘季柯夫为他担心,也没有使他感到烦恼和好笑,而是使他想微笑。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很好,”他说,“这些话,你对凡是像我这样进来串门的人都去说吧。你还不如到大街上去,随便碰到什么人都对他说:‘我要去作无情的斗争,我要掩护自己,请你们帮助我吧!’”
沃洛佳涨红了脸。
“您又不是随便什么人。”他突然脸色阴沉,说道。
“我,也许不是,但是如今这种世道,谁也不敢说。”刘季柯夫说。
沃洛佳懂得,刘季柯夫就要开始教训他了。果然,刘季柯夫开始教训起他来。
“在这种事情上,轻信是会送命的,——世道不同了。而且俗语说:隔墙有耳。你别以为,他们就那么老实,他们有他们狡猾的地方。”刘季柯夫朝门那边微微点了点头。“嗯,算你走运,我这个人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有任务让所有的人都回厂工作,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个。你对你母亲和妹妹就这么说。对这批家伙也这么说,”他又朝门那边点点头。“我们替他们干一阵……”他说完了,就抬起那双严厉的眼睛望着沃洛佳。
沃洛佳马上一切都明白了,——他的脸色甚至苍白起来。
“你所认识的可以信赖的孩子们,有谁留在城里?”刘季柯夫问。
沃洛佳说出他熟悉的三个人:托里亚·奥尔洛夫、若拉·阿鲁秋仰茨和万尼亚·捷姆奴霍夫。
“还可以再找到一些人。”他说。
“先跟你认为完全可靠的那些人建立关系,不过不要大伙一起,应当个别地建立关系。假如你确实相信他们是自己人……”
“他们是自己人,费里普·彼得罗维奇……”
“假如你确实相信他们是自己人,”刘季柯夫好像没有听清沃洛佳的话,接下去说,“你就认真地暗示他们,没有可能,问他们同不同意……”
“他们会同意的,可是他们个个都会问,他应当做什么?”
“你就回答,自然会给他们任务。至于你,我马上就给你一个任务……”刘季柯夫便把公园里埋着铅字的事告诉了沃洛佳,并且准确地指明地点。“去侦察一下,能不能挖出来。
不行的话,就向我报告。”
沃洛佳考虑了一下。刘季柯夫并不催他答复:他知道,沃洛佳不会动摇,只是作为一个严肃的人,正在周密地考虑问题。但是沃洛佳所想的并不是刘季柯夫现在向他提出的事。
“我要对您完全坦白,”沃洛佳说,“您说,我跟孩子们应当个别地谈,——这我是懂得的。不过即使在个别谈话中,我也应当让他们明白,我是代表什么人说话的……如果我是个人行动,那是一回事;如果我说,我的任务是一个和组织有关系的人派给我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会说出您的名字,而且也不会有人问,——他们又不是不懂。”沃洛佳这样说是防止刘季柯夫的反驳,但是刘季柯夫并没有反驳,只是听沃洛佳说。“当然,如果我只是以奥西摩兴的身分跟孩子们谈话,他们也会相信我……但是除了我以外,他们还是要去寻找地下组织的关系,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又不是权威,他们有的年纪比我大,而且……”沃洛佳本来想说“比我聪明”。“一般地说,他们里面有些人更关心政治,认识更清楚。因此最好告诉他们,我不是个人行动,而是代表组织。这是第一,”沃洛佳说,“第二,为了执行您交给的有关印刷所的任务,需要好几个人。这就更需要向他们解释,这是重大的任务,这个任务是哪里交下来的。这里我也有个问题要问您。我有三个朋友:一个是老朋友——托里亚·奥尔洛夫,另外两个是新朋友,不过从前我对他们就很熟悉,是患难之交。我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这就是万尼亚·捷姆奴霍夫和若拉·阿鲁秋仰茨。我能不能把他们找到一块儿,商量一下?”
刘季柯夫沉默了一会,眼睛望着自己的靴子,然后抬起眼睛望着沃洛佳,微微一笑,但是脸上又露出严峻的表情。
“好,把这几个孩子找到一块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你是代表什么人行动的,——当然不要说出姓名。”
沃洛佳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只点了点头。
“你考虑得非常有道理:应当让每一个自己人了解,在我们的一切工作后面都有党做后盾。”刘季柯夫接下去说,仿佛是在跟自己商量。他那双聪明、严峻的眼睛平静而直率地望进了沃洛佳的内心。“还有,你理解得对,在我们的党组织下面最好有自己的青年小组。老实说,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这一点既然已经谈妥,我就要给你们一个劝告,如果你愿意,也可说是一个命令:没有跟我商量,你们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不然你们可能毁了自己,还要连累我们。要知道,我也不是单独行动的,我也要跟人商量。我要征求我的同志们的意见,也要征求派来领导我们的人的意见,在我们伏罗希洛夫格勒州就有这样的人。你把这些话告诉你的三个好朋友,你们也要互相商量。现在,话好像讲完了,”刘季柯夫笑了笑,站起身来。“你明天来上工吧。”
“还是后天吧,”沃洛佳笑着说。“可以把托里亚·奥尔洛夫带来吗?”
“我原来只想鼓动一个人替德国人干活,想不到一下子却弄到两个,”刘季柯夫笑了笑,“带来吧,那再好也没有了!”
刘季柯夫走到厨房里,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刘西雅以及那个德国兵说笑了几句,不多一会便走了。沃洛佳懂得,他现在被吸收参加的秘密活动的事,决不能让亲人知道。但是他很难掩饰那极度的兴奋,不让母亲和妹妹的爱护备至的眼睛看出来。
沃洛佳开始假装打呵欠,说他明天要早起,总之,他困得要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这个征兆非常不妙:沃洛佳疑心母亲已经猜到刘季柯夫跟他谈的不止是让他到厂里工作的问题了。刘西雅却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们谈了这么久,都谈了些什么?”
“谈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沃洛佳发火了。“你自己明知道我们谈了些什么。”
“你去吗?”
“那有什么办法?”
“替德国人干活!……”
刘西雅的声音里带着那样的惊奇和愤慨,使沃洛佳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替他们干一阵……”他阴沉地重述了刘季柯夫的话,接着,对刘西雅望也不望,就动手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