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维拉外婆和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站在茉莉花丛里,看那些又高又长的大卡车在街头吼叫着,一辆跟着一辆地爬进来。这些卡车塞满了街道,到处都是隆隆的响声。车上坐着一排一排满脸大汗、皮肤晒得黧黑、浑身尘土的德国兵士,他们穿着灰色短上衣,戴着肮脏的灰色船形帽,枪支夹在两腿中间。各家院子里的狗都狂吠着朝卡车冲过去,在稠密的红色尘土中围着卡车乱蹦乱跳。

军官乘坐的领头的汽车已经开到柯舍沃伊家的小庭园前面,两个妇人背后突然发出一阵凶猛的吠叫,那条毛茸茸的黑狗像闪电似地从向日葵中间冲出去,跳过庭园的矮栅栏,又是低吼,又像老头那样重浊地嗄声吠叫着,围绕着前头的那辆汽车乱蹦乱跳起来。

两个妇人恐惧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们感到,马上就要有祸事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这辆汽车又朝前向着公园开过去,在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大厦旁边停下,还有几辆小汽车也跟着开到那边。这时已经满街都是载着兵士的卡车。兵士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舒展着腿和胳膊,一面用俄罗斯人的耳朵听不惯的、刺耳的口音大声交谈着,一面挨家去敲门。那条毛茸茸的黑狗茫然地站在门口,漫无目的地朝着整个街道乱叫。

军官们站在煤业联合公司的大厦前面抽烟,勤务兵们在把箱子搬进大厦。一个矮个子、大肚皮的军官指挥着把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的帽顶高得出奇,相形之下,他的脑袋就显得毫无意义。一个腿长得可笑的青年军官,带着一名高大、笨拙、穿着笨重的皮鞋、浅黄色的头发上戴船形帽的兵士,急急地斜穿过街道,走进普罗庆柯住过的那所房子。过了一会,那个军官和兵士已经从里面走出来,很快又进了隔壁一家的门。隔壁这所房子里也住过州委的干部,但是几天前他们已经跟房东一同离开。军官和兵士从庭园里走出来,朝着柯舍沃伊家院子的门口走过来。

那条毛茸茸的黑狗终于看见真实的敌人直冲着它走过来,就吠叫着向年轻的军官扑过去。军官叉开两条长腿站住,脸上现出了顽童的神气,他鄙视地骂了一声,从皮套里拔出手枪,对准黑狗就是一枪。狗一头栽到地上,嚎叫着朝军官爬了几步就直挺挺地死去了。

“狗被打死了……下一步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呢?”维拉外婆说。

煤业联合公司大厦旁边的军官和街上的兵士,听到枪声都回过头来,但是看到死狗,又转过身去干他们自己的事。这里那里不时发出一两声零落的枪声。那个军官带着淡黄头发的大个子勤务兵,已经打开了柯舍沃伊家院子的门。

维拉外婆直僵僵地、一动不动地昂着她那但丁式的头,迎着他们走过去。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还站在茉莉丛中,双手仍旧捧着盘在头上的淡亚麻色发辫。

长腿军官在外婆对面站下,尽管外婆个子也很高,但是他那双冷冷的无色的眼睛还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谁来带我看你们的房子?”他问。

他说了这句话,自以为俄语说得非常准确,就把目光从外婆身上移到双手捧着辫子站在茉莉花丛中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上,然后又移到外婆身上。

“你怎么啦,列娜?去,领他看!”外婆窘迫地哑声说道。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双手捧着辫子,穿过花坛向屋子走去。

军官惊奇地对她望了一会,又把目光移到外婆身上。

“怎么样?”他把浅色的眉毛一扬,说。他那年轻的、保养得很好的绔袴子弟的脸上露出了任性的神情。

外婆不习惯地跨着细步,几乎像跑一样向屋里走去。军官和勤务兵跟在她后面。

柯舍沃伊家住的房子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如果客人从厨房里进来,直接就可以到做餐室的大房间,房间里有两扇窗子临着跟公园街平行的街道。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床和奥列格平时睡的长沙发也放在这里。餐室左面的门通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夫妇带小孩住的房间。右面还有一扇门通外婆住的那个很小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和厨房共一堵墙,墙那边正好就是炉灶,厨房里生起炉灶的时候,房间里就热得难受,特别是在夏天。但是外婆跟所有的农村老年妇女一样,喜欢暖和,要是热得太难受,她就打开通小庭园的小窗,窗下种着一丛丁香。

军官走进厨房,草草地打量了一下,然后略微弯下身子(免得头碰着门框)走进餐室。他站了一会,眼睛向四面扫射着。显然这里很中他的意。房间粉刷得干干净净,到处一尘不染,漆过的地板上铺着家制小地毯,虽然粗糙,然而很清洁,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被单也是雪白的,两只枕头一大一小,拍得松松的,覆着轻飘飘的绢纱之类的东西。窗台上摆着花。

军官在门口又弯下身子,很快地走进柯罗斯蒂辽夫夫妇的房间。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留在餐室里,仰起头来靠着门框,柔密的淡亚麻色头发好像是一个光环;她甚至没有发觉她的辫子是在什么时候和怎样用发针卡住的。维拉外婆跟着德国人走了进去。

这个小房间,里面摆着小书桌和整齐的文具,桌头和门框的小钉上挂着丁字尺、三角板和曲线板,德国人看了也很中意。

“好!①”他满意地说。

突然他看见被子团皱的床,——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进来的时候,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躺在这张床上。他快步跨到床前,翻开被子和被单,带着嫌恶的神气用两个指头提起鸭绒褥子,弯下腰来用鼻子闻了一下。

“没有臭虫吗?”他皱着眉头问维拉外婆。

“臭虫没有……没有的。”外婆生气地摇摇头说,她故意说得怪腔怪调,好让德国人容易听懂。

“好②,”德国人说。他低下头走出房门,又回到餐室里。

①②原文为德语。

他朝外婆的房间里只看了一眼,就猛地转过脸来对着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要住到这里来,”他说,“这两个房间要腾出来。”他指指餐室和柯罗斯蒂辽夫夫妇的房间。“准许你们住在这里。”他指了指维拉外婆的小房间。“这两个房间里的东西,你们要用的马上就拿去……这个拿掉,这个,”他嫌恶地用两个指头翻了翻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雪白的被套、被子和被单。“那个房间也……拿掉……快!”他从急忙闪开的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身边走过,从房间里走出去。

“他说有没有臭虫?真是个对头!……维拉外婆啊,你活到老还遇到这种日子!”外婆拉开大嗓门尖声说。“列娜!你傻了吗?”她气愤地说,“得把东西都搬掉,让那个男爵住,但愿他的眼珠子掉出来!你稍微清醒清醒吧。来个男爵住在我们这里,也许还是我们的运气呢,也许他还不像这些家伙那样,像疯子似的……”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默默地卷起被褥,搬到外婆的房间里,就不再出来。维拉外婆从儿子和媳妇的房间里搬出被褥,把儿子和外孙奥列格的像片从墙上和桌上取下来,放在五斗橱里(“免得他们问这是谁那是谁的。”),又把自己的和女儿的衣服搬到自己房间里(“让他们去吧,免得以后到他们这批鬼东西那边去取衣服!”)。但是她仍旧被好奇心苦恼着,她坐不住,就走到院子里。

那个淡黄头发、胖脸上长着淡黄色雀斑的大个子勤务兵,又在大门口出现。他两只手里提着几只套着皮套的又宽又长的扁箱子。有一个兵士跟在他后面,拿着武器——三支自动枪、两支毛瑟枪和一把套着银鞘的腰刀;还有两个兵士,一个提着箱子,另外一个捧着一架并不很大的、沉重的收音机。

他们走进屋子里,对维拉外婆望也不望。

这时,将军由那个长腿军官陪着,跨过门口走进庭园。将军是个瘦长条子,年纪很大,满是皱纹的脸和喉结都洗得很干净,擦得雪亮的窄瘦的长靴上稍微有点尘土,制帽的帽顶前面高高突起。军官低着头,态度毕恭毕敬,在他身后半步。

将军的灰色斜纹呢裤上有两条镶条,军装上钉着暗金色钮扣,黑领上佩着红底绣金色棕树枝的领章。他高昂着长脖颈上的两鬓斑白的狭长的脑袋,一边走一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那个军官紧跟在他后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

走进庭园的时候,将军停下脚步,慢慢地转动着紫红色的长脖颈,环顾了一下,样子活像一只鹅,特别因为他那帽顶突起的帽子上有一个长帽舌。将军环顾了一下,僵板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伸出一只手掌狭长、手指干瘦的手来,很快地朝四周挥动了一下,仿佛在决定他视野中的一切的命运,嘴里还咕噜着什么。军官就格外恭敬地低下了头。

将军走过的时候,他身上那股香水味和别的味道混合的气味往维拉外婆的鼻子里直钻;他那双颜色变得很淡的、疲倦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低着头走进屋子,免得头碰着门框。长腿的年轻军官向在台阶前立正的兵士们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别走,自己跟着将军走了进去。维拉外婆还留在院子里。

几分钟后,军官走出来,向兵士们发了一个简短的命令,同时伸手向庭园里一挥,准确地重复了将军的手势。兵士们在原地转了一个方向,碰靴立正,排成单行走出庭园。军官又回到屋子里。

菜园里,向日葵的金黄色脑袋已经低低地弯向西方,长长的浓密的影子横过花坛。从茉莉花丛后面的街道上,传来了外国人的兴奋的谈笑声。右面的过道口上不断有摩托呜呜地响着,四面还不时传来枪声、狗叫声和母鸡咯咯的啼声。

维拉外婆已经认得的两个兵士又在大门口出现。他们手里拿着斧头。外婆还没有来得及琢磨,他们拿着斧头干什么,两个兵士在门口一边一个,已经动手来砍沿栅栏种植的茉莉。

“你们砍什么,它又不碍你们的事?”维拉外婆忍不住了,向一个兵士冲过去,跑得裙子都飘动起来。“这是花啊,这是美丽的花啊!它难道妨碍你们吗?”她气愤地说,一面从这个兵士跟前跑到另一个兵士跟前,恨得几乎要去揪他们的头发。

两个兵士头也不抬,一声不响地只顾砍着花丛,累得直喘。过了一会,一个兵士对他的同伴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还笑呢。”外婆轻蔑地说。

一个兵士挺直身子,用袖子擦掉额上的汗,笑着望了外婆一眼,用德语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军事需要。你看,到处都在砍。”他用斧头指指邻家的庭园。

外婆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她顺着兵士的斧头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在邻家的庭园里,在又过去一家的庭园里,以及在她的背后,到处都有德国兵在砍树木和灌木丛。

“游击队——乓!乓!”德国兵试图解释,就蹲到树丛背后,伸出肮脏的、指甲粗大的食指,表示游击队是怎么干的。

外婆马上浑身泄了劲,毫无办法地把手一挥,从两个兵士身边走开,在台阶上坐下。

门口出现了一个戴白帽、穿白罩衣的炊事兵,罩衣下面露出灰色裤脚和粗劣的木鞋掌的皮鞋。他一手提着一只很大的、编得很细的圆篮,里面的杯盘叮当地响着,一手拿着一只大钢精锅。他背后还有一个穿油污的灰色短上衣的兵士,捧着一只大钵子。他们走过外婆身边,到厨房里去。

突然,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冲出来似的,从屋子里传出了片断的音乐声、噼啪声、咝咝声、片断的德语声,然后又是噼啪声和咝咝声,接着又是片断的音乐。

整条街上都有兵士在砍庭园里的树木,不多一会,从第二过道口到公园这一段街的左右两边都显露出来了,整条街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满街都有德国兵来来去去,摩托车横冲直撞。

从外婆背后的上房里,忽然飘出一阵遥远的、柔和的音乐。在离克拉斯诺顿非常遥远的地方,在过着一种跟此时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可以欣赏这种音乐的人们,离前线很远,离在街上跑来跑去和砍树的这些兵士很远,离维拉外婆也很远。大概这种生活对于那些在庭园里砍树木的德国兵也是遥远的、不相干的,因为德国兵并没有抬起头来,没有停下来听听音乐,也没有因为这音乐而交谈几句。

他们砍去了庭园里所有的树木,一直砍到维拉外婆的窗下——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个人就默默地坐在屋里。后来他们又用斧头去砍那些把金黄色的头弯向夕阳的向日葵。他们把这些向日葵也齐根砍掉。这时四周已经被砍得一干二净,游击队也就无从干他们的“乓乓”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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