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如果你有一颗充满刚毅、大胆和渴望丰功伟绩的鹰之心,但是你自己还是个赤着脚乱跑、脚上都是裂口的孩子,人们对你的心灵所向往的一切一切都还不了解,那你打算怎样行动呢?
谢辽萨·邱列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就像草原里的草那样生长起来。他的父亲是图拉人,从小就到顿巴斯来谋生。在四十年的矿工生活中,他对自己这行职业养成了一种天真、自尊、专断的自豪感;无论在于哪一种职业的人身上,这种特点都没有像在水手和矿工身上那样显著。甚至在他根本不做工人以后,他,迦夫利拉·彼得罗维奇,仍旧以为自己是全家最重要的人。每天清早他把全家都叫醒,因为照矿工的老习惯,天不亮他就醒了,可是他一个人又感到寂寞。不过他即使不感到寂寞,也照样会把大家吵醒,因为他一清早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醒就要咳上一个多钟头。他咳起来吁吁直喘,又是吐痰,又是清嗓子,胸口好像一只坏了的风琴似的,发出可怕的、嘶哑的咝咝声和嘘嘘声。
然后他就整天坐着,胳肢窝下面撑着叉头上包皮的拐杖。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隆起的长鼻子以前大而多肉,现在却变得又尖又瘦,简直可以用来裁纸;凹陷的面颊上长满粗硬的灰白胡茬;两撇笔直的胡子威风凛凛,这两撇胡子在鼻孔下面还保持原有的浓密,越到梢上越稀,最后只剩一两根柔韧的毛,像两根长矛朝两边翘着;两道浓眉下面是一双颜色变淡的、目光锐利的眼睛。他就这样撑着拐杖有时坐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坐在土房的门槛上,或是坐在棚子旁边的木墩上,严厉地、短促地、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教训大家,有时候一阵咳嗽,咳得全“上海”都能听到他的嘶哑的连咳带喘的声音。
要是你不到老年就丧失了一大半劳动力,后来又完全成了残废,你倒来试试看把三个男孩八个姑娘(一共十一个)抚养成人,让他们学会一技之长,让他们出外工作!
多亏他的妻子亚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要不然迦夫利拉·彼得罗维奇恐怕也未必能够挑起这副重担。这个奥廖尔省的农家妇女,身强力壮,在罗斯①被称做“厉害婆娘”的那种妇女,是一个真正的城总管夫人玛尔法②。直到现在她还是硬朗矍铄,不知道什么是疾病。她虽然不识字,不会写,但是,如果需要的话,她能够发威,又能够耍滑;能够沉默,又能够说起来滔滔不绝;能够凶狠;又能够和颜悦色;能够逢迎人意,随机应变,又能够讽刺挖苦;要是有人因为缺乏经验而和她争吵,那很快就可以领教她的厉害。
①罗斯是俄罗斯的古名。
②玛尔法(十五世纪后半期),诺夫戈罗德城总管波列茨基之妻,丈夫死后,她领导了诺夫戈罗德的反动贵族集团,反对把俄罗斯的土地归并莫斯科统一管辖。此处指亚力山德拉能干,在家总管一切。
现在十个大孩子都已经参加工作,最小的谢辽萨虽然还在念书,可是像草原里的草那样成长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穿哥哥们的旧衣服,在他上身之前,不知改过多少遍,补过多少次;他受惯了风吹雨打、烈日严寒,他脚底板的皮粗糙得像骆驼皮,不论生活给他带来怎样的创伤,到了他身上就像到了童话中的勇士身上那样,转眼就会痊愈。
父亲对他虽然比对别的孩子发出更多的嘶哑的斥骂声,可是在所有的孩子里,也更疼爱他。
“简直是个不要命的,啊?”他抚摩着他的样子吓人的胡子,得意地说,“是吗,舒尔卡?”舒尔卡就是他那六十岁的老伴亚力山德拉·瓦西里耶芙娜。“请瞧瞧他,是吗?天不怕,地不怕!就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说着他又咳起来,几乎喘个半死。
你有着一颗鹰之心,但是你年纪还小,你穿得很破旧,脚上都裂了口子。那么,亲爱的读者,你打算怎样行动呢?当然罗,你首先是要建立功勋。但是谁在童年不梦想建立功勋呢?可是建立功勋并不是总能成功的。
如果你是个四年级的学生,你在上算术课的时候从课桌下面放出一群麻雀,这并不能给你带来荣誉。校长请来了家长,那就是把六十岁的舒尔卡妈妈请来,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爷爷——由于舒尔卡妈妈叫开了头,所有的孩子都管父亲叫爷爷——会气呼呼地喘着,恨不得请你吃一顿耳刮子,但是他够不着你,他气得只能用拐杖捶着地,他压根没法把这根拐杖打到你身上,因为它还要支撑着他那干瘪的身体呢。舒尔卡妈妈从学校回来之后,可结结实实地给了你一顿耳光,让你的腮帮子和耳朵要火辣辣地痛上几天——随着年纪的增加,舒尔卡妈妈的手反而越来越重。
那么同学们呢?同学们有什么!难怪俗话说,荣誉只是过眼云烟。到明天,你放麻雀的功勋就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夏天放了暑假,你可以把你的皮肤晒得比别人都黑,潜水和游泳比别人都高明,双手在沉木底下捉起梭鱼来比别人都快。你要是老远看见有一群姑娘在岸上行走,就拚命地追上去,到了她们跟前你纵身跳下断崖,像一只黑燕子掠过水面,钻到水里。姑娘们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好奇地等待着,看你几时钻出水面,那时你在水底略微褪下裤衩,突然撅着你的白里透红的屁股(你身上唯一没有晒黑的地方)浮了上来。
你看到姑娘们闪动着粉红的脚后跟,衣服迎风飘拂,好像被风刮走似的从岸上逃走,一边用手捂着嘴吃吃笑个不停,你会体验到霎时的满意。跟你一起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同年的孩子们感到欣喜若狂,你可以满不在乎。你随时都可以获得小男孩的敬仰;他们会成群结队地跟着你,模仿你的一举一动,你每说一句话或者动一下指头,他们都会服从。罗马恺撒①的时代早已过去,但是小孩子们对你却崇拜得五体投地。
①恺撒(公元前100—前44年),罗马统帅。
当然,你对这些还不满足。于是,在一个和你生活中其他的日子似乎毫无区别的日子里,你突然从二楼教室的窗口如飞一般,跳到下面的院子里,那时候是休息时间,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做着普通的、无害的游戏。你在跳下来的时候体验到刹那间的、彻骨的喜悦——由于跳跃本身,也由于从一年级到十年级的女生们的尖叫;这野性的尖叫里充满恐怖,同时也希望向全世界宣布她们的存在。但是其余的一切只是给你带来失望和痛苦。
跟校长的谈话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显然已经闹到要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了。你自己知道犯了过错,因而不得不对校长耍赖。于是校长第一次亲自到“上海”的土房里来进行家访。
“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孩子的生活情况。最后,我想了解这一切的原因。”校长彬彬有礼地、意味深长地说。在他的声调里含有对家长的责备。
家长——母亲刚从炉灶里取出锅子,满手黑煤烟,身上却连揩手的围裙都没有戴,急得不知道把两只柔软滚圆的手往哪里放才好;父亲狼狈到了极点,他哑口无言,试图拄着拐杖在校长面前站起来。家长负疚地望着校长,仿佛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过错。
校长走了,第一次谁也不来骂你,似乎大家都不愿意理睬你。“爷爷”坐在那里,也不瞅你,只是喉咙里偶尔发出哼哼的声音,他的胡子一点也不威风,而显得没精打采,这是一个饱受生活折磨的人的胡子。母亲一直满屋乱转,脚底板在泥地上拖曳着,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弄得乒乒乓乓地响。突然你看见她朝俄罗斯式炉灶的炉门弯下腰来,偷偷地用她那抹了煤烟的、老年人的滚圆好看的手擦去眼泪。父亲和母亲的整个样子似乎都在对你说:“你仔细地看看我们,仔细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你第一次发觉,你年老的爹娘已经很久没有节日穿的衣服了。几乎在他们的整整一生中,他们都没有跟孩子们同桌吃过饭,他们总是单独吃,免得孩子们看见他们除了吃黑面包、土豆和荞麦粥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把孩子们一个个抚养成人,而现在无非是为了让你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能够受教育,长大成人。
母亲的眼泪刺痛了你的心。你初次觉得父亲的脸含有深意,面色忧伤。他的咳嗽和喘息也毫不可笑,而是可悲的。
姐姐们在织毛线,不是这个姐姐,就是那个姐姐,突然抬起眼来瞟你一下,她们的鼻翼就由于生气和蔑视而颤抖起来。于是你就用粗暴的态度对待父母和姐姐们,可是到了夜里你却不能入睡,受辱的感觉和意识到自己犯罪的感觉同时折磨着你,两行吝啬的泪水滚到你的小小的硬颧骨上,你只好用那没有洗过的手掌悄悄地把它擦去。
经过这一夜,你显得成熟了一些。
这几天日子很不好过,你受到大家无言的谴责,可是在你那入迷的眼睛前面,却展露出整个充满不可思议的、神话般的丰功伟绩的世界。
人们在海底游了两万里①,发现了新的陆地;他们漂流到荒岛上,用自己的双手重新创造一切;他们攀登世界最高峰;人们甚至登上月球;他们在海洋里跟狂风暴雨搏斗,沿着桅盘和桅顶横衍攀上被海风吹得摇晃的桅杆;他们把一桶桶的鱼油倒进惊涛骇浪之中②,然后驾着海船滑过尖礁;人们乘着木筏渡海,口渴难忍,嘴里用焦干的肿胀的舌头转动着子弹③;他们忍受着沙漠里干燥的热风,他们跟蟒蛇、豹子、鳄鱼、猛狮、巨象搏斗,并且战胜它们。人们建立这样的功勋是为了谋利,或是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或是出于热爱冒险,或是由于同志关系和忠实的友情,或是为了营救陷入不幸的心爱的姑娘,否则就是完全出于大公无私——为了人类的利益,为了祖国的光荣,为了使科学的光辉能够永远照耀大地:利文斯敦④、阿蒙森⑤、谢多夫⑥、涅韦尔斯科伊⑦,就是这样的人。
①指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1828—1905)的科学幻想小说《海底两万里》,这一段所讲的大都是这部小说里的情节。
②传说把鱼油倒进海里可以使波涛暂时平息。
③传说在沙漠或酷暑中旅行,常用子弹或水晶卵石含在口中吮吸,借以解渴。
④利文斯敦(1813—1873),英国旅行家、传教士,曾在中非和南非长期旅行考察。
⑤阿蒙森(1872—1928),挪威极地旅行家和考察家,一九一一年首抵南极,一九二六年曾赴北极探险。
⑥谢多夫(1877—1914),俄国北极探险家。
⑦涅韦尔斯科伊(1813—1876),俄国海军上将,远东考察家。
还有人在战争中建立了多么辉煌的战功啊!人们打了几千年的仗,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战争中使自己的名字永垂青史。你生长在这种没有战争的时代是你的幸运。在你居住的地区,为了使你生活得幸福而抛却头颅的阵亡将士公墓上,已经草莽丛生,可是那些伟大年代的统帅的威名直到今天还响震四方。在夜深人静,你忘记了时间、神游于他们的传记的时候,在你的灵魂里鸣响着像军歌般雄壮的鼓舞人心的声音。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阅读他们的传记,你要把这些人物的面貌铭刻在心里,于是就描画他们的肖像——不,这又何必骗人,你是隔着玻璃把这些肖像在纸上勾描下来,然后按照你的理解用黑色软铅笔给它们描上暗影,为了把肖像画得更生动有力,你拚命地吮舔铅笔,等画好之后,你的舌头全成了黑的,甚至用浮石擦都擦不干净。这些画像至今还挂在你的床头。
这些人的事业和功勋保证了你这一代的生活,并且使人们永志不忘。其实,这些人也是像你一样的普通人。米哈伊尔·伏龙芝、克里姆·伏罗希洛夫、谢尔戈·奥尔忠尼启则①、谢尔盖·基洛夫②、谢尔盖·邱列宁……是啊,如果他来得及表现自己,他这个普通共青团员的名字也是可以和这些名字并列的。这些人的生活的确是太吸引人,太不平凡了!他们饱尝沙皇统治下地下工作的滋味。他们被追踪,被关进监狱,被流放到北方和西伯利亚,但是他们一再逃脱,重新加入战斗。奥尔忠尼启则从流放中逃出来。伏龙芝两次从流放中逃出来。斯大林几次从流放中逃出来。追随他们的起初只有几个人,后来是几百人,再后来有几十万,再后来就有几百万了。
①奥尔忠尼启则(1886—1937),一九〇三年参加共产党,为推翻沙皇专制政府进行了英勇斗争;十月革命后担任苏联党、政重要领导工作。
②基洛夫(1886—1934),一九〇四年参加共产党,为推翻沙皇专制政府进行了英勇斗争;十月革命后担任苏联党、政重要领导工作。
谢辽萨出生的时候,已经无须去做地下工作。他不必从什么地方逃走,也没有地方可逃。他从学校二楼的窗口跳了下来,他现在完全明白,这件事简直是愚蠢的。而且生活中追随他的只有一个维佳·鲁基扬庆柯。
但是不应该失去希望。封锁着辽阔的北冰洋的有力的冰块压碎了“契留斯金号”①船身。船身破裂的声音在那漫漫的长夜是可怕的,它使举国震动。但是船上的人们没有遇难,他们下了船,移住冰上。全世界都注视着他们能否得救。他们得救了。世界上有的是具有充满毅力的鹰之心的人。这也是一些像你一样的普通人。他们驾着飞机,穿过风雪冒着严寒赶到遇险的人那里,把那些人绑在机翼上救出来。他们成了第一批的“苏联英雄”。
契卡洛夫!他也是像你一样的普通人,但他的名字却像号召似的震动了全世界。飞越北极直抵美洲,这是人类的梦想!契卡洛夫。葛罗莫夫。还有冰原上的巴巴宁②探险队呢?生活就这样进行着,充满了幻想和日常的劳动。
①苏联轮船,一九三三至三四年间完成了由摩尔曼斯克到白令海峡的直接航行。一九三四年二月,船被冰挤毁。苏联政府教出了全体船员。
②契卡洛夫,葛罗莫夫是三十年代苏联著名飞行家;巴巴宁是三十年代苏联北极探险家。
在全苏联以及在克拉斯诺顿本城,都有着不少像你一样平凡的、但是因为建立功勋而享有荣誉的人,——这样的事,在以前的书里是不会记载的。在顿巴斯,而且不仅在顿巴斯,尼基达·伊佐托夫和斯达哈诺夫的名字家喻户晓。每个少先队员都说得出,巴莎·安盖林娜是怎样的人,克里沃诺斯和马卡尔·马扎依①是怎样的人。人人都尊重他们。父亲总要请别人把报上有关这些人的记载读给他听,过后他就会使人莫名其妙地好半天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是因为自己老了,被煤车撞成了残废,内心感到痛苦。是的,他迦夫利拉·邱列宁,这一辈子在自己的双肩上承担的工作真不少。谢辽萨懂得,“爷爷”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能站在这些人的行列里了。
①伊佐托夫、安盖林娜、克里沃诺斯、马扎依是三十年代苏联煤矿、农业、运输、炼钢部门的技术革新者。
这些人的荣誉,是真正的荣誉。但是谢辽萨年纪还小,他应当念书。将来,等他成人之后,这一切有一天会降临到他身上。但是,要建立像契卡洛夫或者葛罗莫夫那样的功勋,他已经完全成熟了——他心里感觉到,他已经完全成熟,足以建立这样的功勋。糟糕的是,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一点,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个人。在全人类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有着这样的感觉。
战争爆发时他就是这样。他三番五次地打算报名进军事专门学校,——是的,他应该成为一个飞行员。可是人家不收他。
所有的学生都到地里去干活,他因为伤心到极点,却到矿井去工作。过了两星期,他已经能够到工作面上干活,采起煤来并不比大人逊色。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别人的心目中已经得到怎样的好评。他从吊笼里出来的时候浑身乌黑,漆黑的脸上只有一双浅色的眼睛和洁白的小牙在闪闪发亮。他跟大人们一起,他是那么神气十足地、摇摇摆摆地走去洗淋浴,他像父亲一样打着响鼻,发出咯咯的声音,然后不慌不忙地赤脚走回家去,因为他的鞋是公家的。
他回家很晚,大家都已经吃过饭,给他单另留了饭菜。他已经是成年人、男子汉和工人了。
舒尔卡妈妈的圆滚滚的双手垫着抹布,从炉灶里取出盛菜汤的铁锅,直接从锅子里给他倒了满满一碗。菜汤直冒热气,家里烤的小麦面包从来还没有这样好吃过。父亲从浓眉下面望着儿子,颜色变淡的锐利的眼睛闪着光,胡子抖动着。他没有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也不咳嗽,他平静地跟儿子谈话,就像跟一个工人谈话一样。父亲对什么都感兴趣:矿井里的工作怎么样?谁开采了多少?工具啦,工作服啦,父亲样样都要问。他讲到水平、平巷、采煤工作面、工作面和小暗井,就像讲自己家里的房间、角落和贮藏室一样。老头的确在区里差不多所有的矿井里都干过;他不能干活之后,就通过同伴了解各种情况。他知道是在哪个方向进行开采和开采的进度,他能够用瘦长的手指一面在空中描画,一面向任何人解释开采的位置以及在地下进行的一切。
冬天,谢辽萨一放学,一点东西也不吃,就直接跑去找他的朋友——炮兵、工兵、或是地雷工兵,或是飞行员。到晚上十一点多钟,眼皮快粘到一块才回来温课,可是早上五点钟已经到了靶场上,在那里,他的朋友,值班的中士,就教他和战士们一起用步枪或是轻机枪射击。的确,他无论是用步枪、那干式手枪、毛瑟枪、特特式手枪、杰克佳辽夫式手枪、马克西姆枪、或是什帕金式冲锋枪射击,都不比任何战士逊色。他会扔手榴弹和燃烧瓶,会挖壕沟,自己会装地雷、埋地雷和清除地雷。他知道世界各国飞机的构造,他能取出空投炸弹里的炸药。和他一起做这一切的还有维佳·鲁基扬庆柯。他无论到哪里都拖着维佳;维佳崇拜他,大致就像谢辽萨本人崇拜谢尔戈·奥尔忠尼启则或是谢尔盖·基洛夫一样。
今年春天他又作了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他已经不是要进专为青年办的,而是要进正式的、成人的航空学校。他又碰了壁。人家对他说,他太年轻,明年再来吧。
是的,这是一次可怕的失败——本来要进航空学校,结果却到伏罗希洛夫格勒前面构筑防御工事。但是他已经拿定主意,决不回家。
为了编入部队,他不知用了多少心机,耍了多少手腕啊!他用过的计策和受到的屈辱,他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告诉娜佳。
现在他才知道了什么是战斗,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恐惧。
谢辽萨睡得非常熟,父亲清早起来咳嗽,也没有把他吵醒。他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上房的百叶窗关着,但是根据窗缝里射进来的一道道金光照在泥地上和家具上面的情形,他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一醒,马上就知道德国人还没有来。
他到院子里去洗脸,看见坐在台阶上的“爷爷”和离“爷爷”不远的维佳·鲁基扬庆柯。母亲已经到了菜园呈,姐姐们早已上班去了。
“啊哈!你好,战士!安尼卡①!喀—喀—喀……”“爷爷”向他表示欢迎,又咳嗽起来。“你还活着吗?如今这种世道,这是重要的。嘿一嘿!你的好朋友天一亮就来了,等你起床。”“爷爷”非常亲切地朝维佳那边动了动胡子,维佳正一动不动,顺从而严肃地抬起温柔的深色眼睛望着他的胆大包天的朋友,朋友的颧骨很小的脸上虽然犹有睡意,但是已经充满了要活动的渴望。“你的好朋友真不赖,”“爷爷”接下去说。“每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就来了:‘谢辽萨来了吗?谢辽萨回来了吗?’他心里……喀—喀……只有个谢辽萨!”“爷爷”满意地说。
①安尼卡是俄国古代民谣中的好吹牛的大力士。
朋友的忠实就这样从“爷爷”嘴里得到了证实。
他们俩曾经在伏罗希洛夫格勒附近挖过工事,对朋友绝对服从的维佳,本来想跟他一起留下参军。但是谢辽萨硬逼他回家,这并不是因为他怜惜维佳,更不是因为他怜惜维佳的父母,而是因为他深信他们不仅不可能一同参军,而且有维佳在场,反而会成为他谢辽萨参军的障碍。维佳受了他的专横的同伴的欺侮,十分伤心,只好离开。他不仅被迫离开,而且被迫起誓,叫他无论对自己的父母或是对谢辽萨的父母,总之,对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许泄露谢辽萨的计划:谢辽萨的自尊心要求他这样做,以防万一失败。
听了“爷爷”的话,足见维佳对朋友是守信用的。
谢辽萨和维佳坐在土房背后一条污浊的、满生芦苇的小溪边上,小溪那边是一片牧场,牧场后面有一幢孤零零的大房子,这是建成不久、还没有启用的矿工浴室。他们坐在峡谷边上,抽着烟,交换着新闻。
他们俩都在伏罗希洛夫学校念书;他们的同学里面,有托里亚·奥尔洛夫、沃洛佳·奥西摩兴和刘勃卡·谢夫卓娃还留在城里。据维佳说,刘勃卡·谢夫卓娃现在的生活方式跟平时完全不同:她什么地方都不去,什么地方都看不到她。刘勃卡·谢夫卓娃也是伏罗希洛夫学校的学生,但是她只念完了七年级,早在战前就离开学校,因为她决定要当演员,常在区里的戏院和俱乐部里表演歌唱和舞蹈。刘勃卡留在城里的消息,使谢辽萨听了特别高兴,因为刘勃卡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跟他完全一样。刘勃卡·谢夫卓娃就是穿了裙子的谢辽萨·邱列宁。
维佳还凑着谢辽萨的耳朵,把谢辽萨已经知道的消息告诉他:福明家里藏着一个陌生人,所有住在“上海”的人都在大伤脑筋,猜测这是个什么人,同时又怕这个人。还有,在“干草场”区过去做弹药库的地方,在完全敞着的地窖里,留下了几十个燃烧瓶,大概是由于走得匆忙扔下的。
维佳胆怯地暗示,要是把这些瓶子藏起来倒不错,但是谢辽萨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说他们应该赶紧去陆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