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因为自然中的美不是有意产生的,美在现实中就很少见到。”但即令真是这样,这种稀少也只是对我们的美感说来深堪惋惜,却毫不减损这少数现象和物体的美。鸽蛋大小的钻石难得看到;钻石爱好者尽可正当地叹惜这个事实,但他们还是一致公认这些稀有的钻石是美的。一味埋怨现实中美的稀少,并不完全正确;现实中的美决不像德国美学家所说的那样稀少,至少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美的和雄伟的风景非常之多,这种风景随处可见的地域并不少,——作为例子,不必举瑞士、阿尔卑斯山、意大利,举出芬兰、克里米亚、德聂泊河岸,甚至伏尔加[中游]河岸就行了。人生中雄伟的事物不会接连地遇到;但人自己是否愿意时常遇到,也还是疑问:生活中的伟大瞬间代价太高,消磨人太甚;谁要希望寻找这些伟大瞬间,并且能够承受它们对心灵的影响,那末,他到处都可以找到机会来发挥崇高的情感:勇敢、自我牺牲、与祸害罪恶作高尚斗争之路永不绝于任何人。而且,总是到处有成百成千的人,他们整个一生就是崇高的情感和行为的连续。人生中美丽动人的瞬间也总是到处都有。无论如何,人不能抱怨那种瞬间的稀少,因为他的生活充满美和伟大事物到什么程度,全以他自己为转移。生活只有在平淡无味的人看来才是空虚而平淡无味的,那些人空谈情感和要求,实际上却除了想要装腔作势以外,再不能怀抱任何特别的情感和要求。最后,我们必得说明一下什么是特别地叫做美的,并且看看女性美稀少到什么程度的问题。但是,这对于我们这篇抽象的论文也许不太合适,因此,我们只想说:“几乎所有青春年少的女子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美人,由此就可证明与其说美是稀少的,毋宁说大多数人缺少美感的鉴别力。美貌的人决不比好人或聪明人等等来得少。

那末如何解释拉菲尔抱怨在意大利,那典型的美的故国缺少美人这个事实呢?很简单:他寻求的是最美的女人,而最美的女人,自然,全世界只有一个,——那到哪里去找她呢?凡头等的东西总是为数甚少,原因很简单:一有了许多,我们一定又要将它们分为几等,只把其中的两三个称为头等;其余的便都是次等。

一般地,我们可以这样说:“现实中的美很稀少”这个思想是“十分”与“最”两个概念混淆的结果:十分大的河流是有许多的,其中最大的却当然只能有一条;伟大的统帅是有许多的,而世界上最伟大的统帅却只是其中的某一个。[美学论著的作者用流行学派的调子议论说:倘若有或者可能有那么个东西比我眼前的东西更高级,那末我们眼前的东西便是低级的;可是人们并没有这样感觉到;我们明知道亚马孙河比伏尔加河更大,但还是认为伏尔加河是一条大河。这些作者所信奉的哲学体系说]:假如一个东西比别一个东西优越,那末,第一个东西的优越性便是第二个东西的缺点;完全不是这样;实际上,缺点是一个“原级”,决非由于其他东西比它优越才形成的。一条在某些地方只有一尺深的河之所以被认为是浅河,不是因为别的河比它深得多;不用任何比较,它本身就是一条浅河,因为它不便于航行。一条三十尺深的运河,在实际生活中不算浅,因为它完全便于航行;没有一个人会说它浅,虽则每个人都知道多维尔海峡比它深得多[注]。抽象的数学的比较不是现实生活的观点。我们假定《奥赛罗》比《马克白》伟大或《马克白》比《奥赛罗》伟大,——但是不论何者优越,两个悲剧仍然都是美的。《奥赛罗》的优点不能算作《马克白》的缺点,反之亦然。这就是我们对于艺术作品的看法。假如我们也这样来观察现实中的美的现象,那末我们常常不得不承认,一件事物的美可以是无懈可击的,虽然别的事物也许比它更美些。的确,有谁认为意大利的大自然不美呢,虽然安的列斯群岛和东印度群岛的大自然要美得更多?只有从这样的观点出发,美学才能断定说,在现实世界中美是稀有的现象,而这种观点并没有在人的真实感情和判断中得到证实。

[注]多维尔海峡;英、法两国之间的海峡。

三、“现实中美的事物之美是瞬息即逝的。”——就假定如此,难道它就因此而减少了美吗?而且这不一定是对的:一朵鲜花真的很快就会凋谢,可是人类的美却能留存一个很长的时间;甚至可以说,人类的美你要享受它多久,它就能留存多久。详尽地来证明这个论点,也许不很适合于我们这篇抽象论文的性质;因此,我们只是说明,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也应该是为那一代而存在:它毫不破坏和谐,毫不违反那一代的美的要求;当美与那一代一同消逝的时候,再下一代就将会有它自己的美、新的美,谁也不会有所抱怨的。在这里详尽地来证明下面这个事实,也许又是不适合的,这事实就是:“不老”这个愿望是一种怪诞的愿望,事实上,中年人就愿做中年人,只要他的生活保持常轨,而他又不是一个浅薄的人的话。这是无需详加证明就可以明白的。我们大家都“惋惜地”回忆着我们的童年,往往说“我们真愿回到那个幸福的时代去”;但是恐怕没有人会真的同意重又做一个小孩。惋惜“我们青春的美已经过去了”也是一样,——这句话并没有现实的意义,如果一个人的青春度过得还算满意的话。把已经体验过的一切重新体验一次是会民烦的,正如听人讲笑话,即使第一次听来津津有味,第二次听也就厌烦了。必须分清楚真实的愿望和怪诞虚幻的愿望,后一种愿望是完全无法满足的;要现实中的美不凋谢,这便是虚幻的愿望。[黑格尔和斐希尔]说,“生活向前突进,在它的奔流中把现实的美卷走了,”——一点也不错;但是我们的愿望也在随着生活一同向前突进,即是说,改变内容;因此,由于美的现象要消失而觉得惋惜,是荒唐的。——它完成了它的工作之后,就要消失,今天能有多少美的享受,今天就给多少;明天是新的一天,有新的要求,只有新的美才能满足它们。倘若现实中的美,像美学家所要求的那样,成为固定不变的“不朽的”,那它就会使我们厌倦、厌恶了。活着的人不喜欢生活中固定不移的东西;所以他永远看不厌活生生的美,而tableau_vivant却很容易使他厌烦,虽然那些专门崇拜艺术的人认为后者比活生生的场景更美。按照这些人的意见,美不仅是永远不变的,而且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因此就产生了对现实中的美的新的责难。四、“现实中的美是不经常的,”——对于这一点,我们应该用前面那个问题来回答:美不经常,难道就妨碍了它之所以为美吗?难道因为一处风景的美在日落时会变得暗淡,这处风景在早晨就少美一些吗?还是应该说,这种非难多半是不公平的。就假定有些风景的美会随着殷红的曙光一同消逝吧;但是,大部分美的风景在任何光线之下都是美的;而且还必须加上说,倘若一处风景的美只限于某一个时辰,不能共那风景而长存的话,那末,那风景的美只能算是平淡的。“人的面孔有时表现着全部生命力,有时却什么也不表现,”——并不是这样;面孔有时非常富于表情,有时又表情很少,这倒是确实的;但是一副闪烁着智慧或和善的光芒的面孔,只有在极少的瞬间,才会是毫无表情的:一副聪明的面孔,就在睡眠的时候也还保持着聪明表情,而[在富于表情的面孔上,]迅速变化的表情赋与它新的美,正像姿势的变化赋与活生生的人以新的美一样。常常是,正因为一个美的姿势消失,这才使它为我们所珍视:“一群战士比武是美的,可是不到几分钟便乱了,”——但是假如不乱,假如这些竞技家的搏斗要延续一个昼夜,那会怎样呢?我们一定会看厌而跑开去,如同实际上常有的情形一样。在美的印象的影响之下,我们滞留在一幅画的静止的“永恒的美。“永远不变的美”面前到半个钟头或一个钟头之久,那末,通常那结果会怎样呢?那结果是我们不等到夜晚的黑暗把我们“从享乐中拉走”,我们便会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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