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消逝,虽然在办公室里,一切事情和他初到时所见的情形相仿,并没有多大改进,可是在私生活方面,他显然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好多了。第一,安琪拉的态度大有改变。过去,在他行为那样恶劣的日子里,她被痛苦缠绕着,但是如今,当她瞧见他工作,瞧见他举止端正,原先的痛苦终于一天天渐渐减轻了。她还是不信任他。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跟卡萝塔·威尔逊(她始终没打听出来他的情妇是谁)完全断绝了关系,可是种种形迹似乎都证明是断绝了。楼下一爿药铺里有一架电话。他在《世界日报》工作的时候,安琪拉随时打电话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打去,他总在办公室里。他似乎老有空陪她看戏,只要她乐意去的话,而且他也似乎并不特别想避开她。有一次,他曾经坦白地向她说过,他不打算再装着爱她,虽然他的确很喜欢她,这可把她吓坏了。尽管她又气又难受,她还是喜欢他。她相信他依然怜惜她,或许会再爱她的——他应该这样。

她打定主意不管是真是假,总做一个亲切的妻子,只要他不拒绝,就去拥抱他、吻他、跟他温存,就象从没有过什么事一样。尤金不明白这个。他搞不明白安琪拉怎么还能爱他。他以为有了那么正当的理由,她一定要恨他了。自从他因为工作忙碌和疏远而让自己对卡萝塔的热情冷却下去以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太对不起安琪拉的事,于是希望好好来补偿一下,他不想再爱她,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那样,可是他却非常愿意规规矩矩的,竭力挣钱来过一个美好的生活,一有机会,就陪她上戏院和歌剧院去,重新和别人交际来往,用这样来代替爱情。他开始认为世上对于恋爱的事压根儿就没有正当的、快乐的解决办法。在他看来,大多数人的婚姻都是不美满的。在选择配偶上犯错误好象是人类的命运。他和别人比起来,不一定更不快活。世界乐意怎样变就让它变上一些时候吧。他这会儿要尽力挣点儿钱,重新恢复名望。将来,命运或许会给他带来点儿什么——谁能说呢?

其次,他们的经济情况在他脱离《世界日报》之前,也比早先好多了。安琪拉靠了节省和积蓄(除了绝对必需的东西以外,不多增加开支。),在他离开《世界日报》的时候,终于攒起了一千多块钱,从那会儿以后,已经有三千块钱了。他们过得宽裕得多。现在,他们穿得相当好,常常出去并款待朋友。在他们的小寓所里(他们仍旧住在那儿),一次至多只能招待三、四个朋友,而安琪拉认为最好只招待两个,既愉快又舒服,于是他们就常常只招待一、两个。过去的生活稍微恢复了点儿,哈得逊·都拉、杰里·马修士(他搬到纽瓦克去了)、威廉·马克康奈尔和腓力·萧梅雅这些老朋友又都常来常往了。麦克休和斯迈特上别处去了,一个在诺法斯科蒂亚绘画,另一个在芝加哥工作。至于那一群早先的艺术伙伴,包括社会主义者和激进派人士,尤金尽可能设法避开他们。他一点儿不知道米莉安·芬奇和瑙玛·惠特摩那会儿上哪儿去了。至于克李斯蒂娜·钱宁,他常听说到她,因为她在大光明歌剧院演唱,她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出现在广告牌上。新朋友可不少,主要都是象亚道尔夫·摩根堡那样年轻的新闻界艺术家,他们喜欢尤金,而且多少可以说是他的“徒弟”。

安琪拉的亲戚们也时常来,其中有戴维·白露,他现在是一名陆军少尉,享有军官们的一切荣耀。还有安琪拉的一些女朋友,都是尤金不太注意的人:第西纳斯太太——丽瓦伍德那个家具制造商的妻子,他们从她那儿租下了那四间房;魏尔泰姆太太,查理先生介绍给他们的一个大富豪的妻子;林克太太,以前和玛丽亚塔一块儿上华盛顿广场那所老工作室去过的那个西点陆军上尉的妻子,她丈夫现在驻扎在布鲁克林的汉弥尔登要塞;还有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一个朱耳金斯太太。在他们穷困的时候,安琪拉非常谨慎,不肯随意跟朋友来往,可是当他们有了点儿钱的时候,她决定来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好,使生活显得不太寂寞。她老想给尤金建立起稳固的社会关系,可是直到那会儿,她还看不出来这该怎么办。

尤金就任萨麦菲尔德公司的新职务时,安琪拉真是大吃一惊;她想着非常高兴,假使他能在这个踏实的环境里长期工作下去,那前途总算是差堪告慰的——那就是说,做一个高级人员而不是一个下级了。早先,她以为尤金决不能在商业界挣钱。现在,看着他这样腾达起来,倒是够古怪的,不过又有点儿叫人不能放心。他们一定得攒点儿钱,这是她唯一的口号。他们不久就得搬家,这很明显,可是他们一定不可以多花费钱。她延宕下去,直到萨麦菲尔德有一次偶然上他们家来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使搬家就商业上讲变得大有必要了。

萨麦菲尔德非常佩服尤金的艺术才能,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画,所以很想瞧瞧。有一次,尤金告诉他,画还在陈列着,有一两幅在波特尔·佛内累斯、哲科·伯格曼和亨利·拉鲁那儿。他决定上那些地方去看看,但是又一再耽搁下来。一天晚上,当他和尤金乘高架火车回住宅区去的时候,他心思很活动,于是决定跟尤金一块儿上他家去,瞧瞧他的油画。尤金不乐意带他去。他很勉强地把萨麦菲尔德带进了他们的小寓所。显然,这是无法推托的。他想劝他上波特尔·佛内累斯那儿去,因为那儿还陈列着一幅,可是萨麦菲尔德不肯。

“我不想让你瞧见这地方,”当他们走上那所五层楼的公寓时,他终于抱歉地明讲出来。“我们不久就要从这儿搬出去了。我是在铁路上工作的时候住到这儿来的。”

萨麦菲尔德瞧了瞧周围的贫穷地区:东边,大约两排房子那边,是一道水沟的转角,那儿有一排黑煤库;北边有一片平坦、广阔的荒地和一个火车停车场。

“嗳,这没有关系,”他直截了当、注重实际地说,“我并不觉得怎样。不过倒是你,威特拉。你知道,我相信花钱,人人都花钱。省俭是没有道理的。花出去!花出去——就是这主意。我自己早就看透了这个。一遇到机会,你最好就搬,让你自己住在聪明人中间。”

尤金认为这是一个成功的、幸运的人的风凉话,不过他仍旧认为话里倒也有点儿道理。萨麦菲尔德进来瞧了油画。他很喜欢它们,也很喜欢安琪拉,虽然他不明白尤金怎么会和她结婚的。她是一个非常安详、瘦小的家庭妇女。尤金这会儿受了萨麦菲尔德的影响,显得有点儿象一个豪放的人或是一个交际家了。软帽子早就扔开,换上了一顶硬绷绷的常礼帽,服装也是他所见到的最合实际、生意气息很重的类型。他样子已经比较象一个年轻的商人而不象一个艺术家了。萨麦菲尔德邀他们上他家去吃饭,没肯留在他们这儿吃就离去了。

没有多久,由于萨麦菲尔德的劝告,他们搬家了。这会儿,他们差不多已经攒起了四千块钱。由于他薪水那么高,安琪拉预计他们可以把生活费用增加到两千五,甚至三千。她要尤金每年储蓄起两千块钱,为自己将来重返艺术界预先作好准备。他们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一块儿出去找房子,终于在中央公园西面找到一所漂亮的公寓,面临公园,这儿他们认为可以很美满地居住下来,款待朋友。它有一间大饭厅和起居室,餐桌一收拾干净后,就成了一间大房。还有一间设备考究的浴室,一间精致的、有着宽大的餐具室的厨房,三间卧室——其中有一间被安琪拉改成了缝纫室——和一个正方形的门道,暂时充作接待室。这儿有许多壁橱,有煤气和电灯,有电梯和穿着很好制服的电梯工作人员,还有一架电话。这和他们原来住的地方大不相同了,那儿只有一个黑暗的长过道,要爬楼梯,只有煤气,没有电话。邻近一带也好多了。这儿有许多汽车来来去去,还有一些人在公园里散步。星期日下午,有不少人在那儿溜达,你接触到的每个人,对于你的事情不是殷勤地加以考虑就是很客气地不来干涉。

“嗨,境况的确改变啦,”当他们第一天搬进去的时候,尤金说。

他把公寓用白色、德佛特蓝①和深蓝重新粉刷过,买了一套仿花梨木的书房和饭厅家具,买了几幅在各次展览会上瞧见的优美的油画,和他自己的配合在一起。在天花板上,他们装了一个刻花玻璃的碗状灯,代替原先的那个普通的枝形灯架。还有聚积了多年的书籍,足够摆满一个铅框玻璃门的可爱的白书橱。又买了几套卧室用的嵌白珐琅的波纹枫木家具,于是公寓里就显出了一种安逸而雅致的气氛了。他立刻还买了一架钢琴和整套的哈维兰瓷的早晚餐具,以及许多别的考究的零碎东西,象地毯、窗帘、门帘等;安琪拉招呼着把这些张挂起来。于是他们在这儿安下身来,过起一种比较安乐的新生活了。

①荷兰德佛特城出产的一种瓷器,以蓝色著称,此处即指德佛特瓷器之蓝色。

安琪拉始终没有真正原谅他过去的荒唐,尤其是他上次所表现的那种极端的薄幸,可是她并不老拿它们来指责他。那会儿,他们偶尔还有些小争吵,一场遥远的暴风雨的回声,可是在他们能挣钱而朋友们又开始来往的情况下,她不愿意多吵。尤金是很体贴的。他极辛苦地工作着。她干吗要向他絮叨呢?晚上,他常坐在一扇俯瞰着公园的窗户面前,勤勤恳恳地绘画,设计,一直忙到午夜。早上七点钟,他就穿好衣服起身,八点半就到了公司;一点钟(有时还迟点),他出去吃午饭,晚上八、九点才回家。有时候,为这个,安琪拉还跟他发脾气,有时候又骂萨麦菲尔德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野兽,可是既然公寓那样可爱,而尤金又混得这样好,她怎么可以争吵呢?他似乎是为了他们俩的利益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根本就没有想到多花钱,自己似乎也不把这放在心上。他总是工作、工作、工作,直到她真替他觉得难受了。

“当然,萨麦菲尔德先生应该喜欢你,”有一天,她向他说,这一半是恭维他,一半是对一个这样剥削他的人表示愤怒。“你对他太有价值啦。我从没瞧见过一个能象你这样工作的人。你从不想休息吗?”

“别替我操心,安琪儿,”他说。“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倒不在乎。这比在街上溜达、不知道该怎样混下去总好多啦——”说完,他又着手设计去了。

安琪拉摇摇头。可怜的尤金!如果一个人工作勤恳就该成功的话,那他一定应该成功。他是真的又变好了——变得规规矩矩的。或许,这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几岁。将来,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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