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求寄住在这屋子里的事,很快就解决了。那个侄儿,据尤金随后发现,是一个三十四岁、温和而有理智的人;他并不反对这件事。尤金看出来,他多少也出钱帮助维持这屋子,虽然希伯黛尔太太自己显然也有点儿钱。二楼上一间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间租给了他,隔壁就是一间浴室(这屋子有好几间浴室);他立刻就可以随便进出。屋里有些书籍,有一架钢琴(不过没有人弹)、一个吊床、一个做杂活儿的女佣和一种宁静自得的气氛。希伯黛尔太太是个寡妇,大概已经孀居多年了。她具有处世的经验和见识,显得安详稳重。她对他的身世,并不特别喜欢追根问底。就外表看来,他觉得她是文雅的、缄默的、保守的。她会说笑话,说起来总是微妙而机灵的。在请求寄宿的时候,尤金坦白告诉她,他已经结婚了,妻子在西部,等他健康多少恢复以后,就打算把她接来。她跟他谈到艺术、书籍和一般生活。在她看来,音乐似乎是另一件事。她并不多么喜欢音乐。侄儿戴维斯·辛柏逊既没有文学修养也没有艺术修养,显然也不大喜欢音乐。他给一爿较大的百货店承办货品,是个瘦弱、整洁而相当时髦的人,生着一张瘦瘦的,并不窄长而是肌肉紧绷着的脸孔,蓄着一簇短短的黑口髭;他似乎只对个性的幽默、买卖、垒球和自我享乐的方法感觉兴趣。尤金喜欢他的就是,他为人整洁、朴实、爽直、和蔼、有礼。他显然不希望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是却喜欢逗起轻松的讨论并穿插上几句俏皮话在里面。他还喜欢种花和钓鱼。早晚,他特别用心地照料着栽种在后院里一条短短的沙石小径旁的一片花草。

经过了以往的三年,尤其是近九十天来侵袭他的大风暴以后,走进这样的气氛里来,这对于尤金真是一件大快事。希伯黛尔太太一星期只要他八块钱,虽然他知道这种家庭气氛是通常在公共市场上出什么代价都买不到的。女佣人每天在他的镜台上放一小束鲜花,还给他大量的新毛巾和被单。浴室是他专用的。傍晚,他可以悠然自得地坐在门廊上,看着潺潺流水,或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早餐和晚饭向来是愉快的时刻,因为虽然他五点四十五分就起来洗澡、吃早饭、步行到工厂,以便在七点钟抵达那儿,可是希伯黛尔太太总也起身了。她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习惯,那么早就起身。她喜欢这样。尤金心情疲惫,不大明白这道理。戴维斯在他要出发前一会儿才来吃饭。他总有句兴致勃勃的话可说,因为他从来不悒郁不快。他的事情,不问是什么,似乎从来不使他感到沮丧。希伯黛尔太太总亲切地跟尤金谈谈他的工作,他们居住的这座小镇市(它叫丽瓦伍德),以及政治、宗教、科学上当前的动态等。有时候,她还提到她的独养女儿。她结婚了,住在纽约,似乎偶尔也上这儿来看看母亲。尤金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找到这地方;他觉得很高兴,希望竭力迎合人家的意思,绝对受到人家的欢迎;他可并没有失望。

希伯黛尔太太和戴维斯私下也谈到他;他们一致认为他很讨人喜欢,是个很好的人,值得留他寄住。在尤金做工的工厂里,情形可大不相同啦,他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几乎完全配合他脾胃的气氛,虽然有时候他对一些琐碎的事情也要埋怨。例如,在第一天早晨,他奉派去跟两个人一块儿干活。这两个人在场内给人很亲密地称着约翰和比尔。他起先认为他们是傻瓜。从他的艺术眼光看来,他们似乎是机器——与其说是有理性的人,不如说是机械。他们身材适中,不过五英尺九英寸光景,体重都是一百八十磅左右。一个生着一张模样不好的圆脸,很象一只鸡蛋,上面附着一簇浓密的黄口髭。他有一只假眼睛,又加上一副眼镜,用钢钩钩在凸出的又红又大的耳朵上,弄得非常复杂,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棕色帽子,那会儿已经成了一只软绵绵的不成形状的大球啦。他名叫比尔·杰福兹;有时叫他诨名“独眼龙”,他也答应。

另一个人叫约翰·邓肯(别名“贾克”),身长和体格也是那样,脸孔的模样稍许好点儿,智力,即使稍许强点儿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他看起来多少精明些——尤金觉得他内心某处隐藏有一丝幽默感,可是他错了。不过杰福兹更是一点儿也没有。贾克·斯蒂克斯,那个木匠头儿,是个又高又瘦,生性迂缓的人,生着红头发,红胡须,流动不定的蓝眼睛和大得扎眼的手脚。他吩咐尤金去跟着这两个人一块儿干一阵子。他的主意是“考验他一下”,象他告诉带领一批在场内做早工的意大利人的一个副工头那样,而他也真能这么办。他认为尤金是在这儿做不了的,或许可以拿一点儿重活儿把他吓唬走。

“他为健康上这儿来,”他告诉他。“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布鲁克斯先生吩咐把他送到这儿来工作。我想瞧瞧他多么喜欢真正的工作。”

“小心别伤了他,”另一个提醒他。“我觉得他样子不很强壮。”

“我想他搬几个小木桩是受得了的。如果吉美搬得动,他也就能够搬。我并不打算叫他做多久。”

这件事尤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当工头吩咐道,“来,新来的人,”并且指给他看一堆直径六英寸、长度八英尺的滚圆的、粗糙的梣木段的时候,他的勇气全都泄掉了。他被迫把有些木段搬上二层楼去,要搬多少段,他可不知道。

“把它们搬到上边房角里汤姆逊那儿去,”杰福兹迟钝地说。

尤金用细瘦的、文雅的手不很有把握地抓住一段木头的中央。他不知道拿木材和拿画笔一样,也有方法。他想抬起它来,但是抬不动。粗糙的树皮无情地擦着他的手。

“我想你开头得先学一下,”贾克·邓肯说。他站在旁边,细看着他。

杰福兹忙着做别的工作去了。

“我对这个不大在行,”尤金羞惭地回答,一面停住,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让我教给你一个诀窍,”他的同伴说。“这儿的各种手艺都有诀窍。这样抓住一头,把它向前推,直到你可以使它立起来。现在弯下身,把肩膀抵在当中。你衬衫里边有衬垫吗?你得有一个。现在把右手向前伸出去,抓住木桩。这就行啦。”

尤金直起身来;粗木杆平稳、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它似乎摩擦着他的肌肉;脊背和腿立刻疼痛起来。他毅然向前走去,尽力想显得自自在在,可是走了不到五十英尺,他就感到痛苦难当了。不过他还是走完了厂房的那一长段路,上了楼梯,又走到汤姆逊呆的窗口,额头上冒出汗来,耳朵胀得通红。在他走近机器时,他相当踉跄,把木杆沉重地扔了下去。

“瞧你怎么搞的,”他身后一个人说。那就是汤姆逊,那个车床工人。“你不会把它慢慢放下吗?”

“不,我不会,”尤金愤愤地说,脸上由于极度用力显得微微有点儿发红。他想着又惊又气,他们竟然会派他做这样的工作,尤其因为哈佛福特先生还告诉过他,工作将是很便当的。他立刻疑心是有意阴损他,想把他轰走。他想加上一句,“这对我太重啦,”但是他管住了自己,走下楼来,不知道怎样把其余的木头搬上去。他小心地摸摸木杆,希望这样挨掉点儿时间,可以减轻痛苦,给他气力来搬第二段。最后,他又拿起一段,痛苦蹒跚地再度向楼上走去。工头眼睛盯视着他,可是没说什么。他想到尤金在这样受罪,就有点儿好笑。这种变化对他不会有害,反而有好处。“等他搬上四段来的时候,让他去吧,”他还是向汤姆逊说了,因为他觉得最好稍许把情况弄得轻松点儿。汤姆逊拿眼角瞥着尤金,看到他的愁眉苦脸和他所作的努力,但他只是笑笑。等他丢了四段木头在地板上以后,汤姆逊说:“这就成啦。”于是尤金轻松地哼了一声,愤愤地走开了。在他那神经质的、异想天开的、富有想象力的、好忧虑的心境里,他以为自己受了一辈子好不了的损伤。他只怕自己扭伤了哪儿的筋肉或是挣破了哪儿的血管。

“我的老天爷,这样的事我可受不了,”他想着。“如果工作这么辛苦,我就只好不干啦。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待我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上这儿来做这种事的。”

多少天,多少星期腰酸背痛的辛苦劳累的幻象,在他的眼前展开。这样决不成。他可受不了。他瞧见以前那样寻找工作的日子又回来了;这在另一方面也叫他害怕。“我不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放弃掉,”他尽管心烦意乱,还是这样劝告自己。“不管怎样,我得稍许忍耐一下。”在开头的痛苦时刻里,他仿佛是处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中。他慢吞吞地走下楼,上院子里去找杰福兹和邓肯。他们在一辆车子那儿干活儿,一个在车上接着要堆叠起来的木材,另一个正在把木材扔上去给他。

“下来,比尔,”约翰说。他站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脸望着他的伙伴。“你上那儿去,新来的人。你姓什么?”

“威特拉,”尤金说。

“啊,我姓邓肯。我们把木材扔给你,你把它堆起来。”

尤金很着慌地看着,这是些更重的木材,一分成四的托梁,供某所建筑物用的——他们管这叫“四分四”——但是在他们教给他工作方法以后,这些木材并不是很难应付的。有滑动和平衡的方法,这给他省去了不少气力。不过尤金并没有想到替自己预备下手套;他的手给擦破了好多处。有一次,他停住,从大拇指里拔出一根木刺来。杰福兹正爬上车来,问道,“你没有手套吗?”

“没有,”尤金说。“我没有想到需要这个。”

“我恐怕你的手会弄得破破烂烂的。或许,约瑟夫肯把他的借给你用一天,你可以进去问他一声。”

“约瑟夫在哪儿?”尤金问。

“他在里边那儿。正在‘伺候’刨子。”

尤金不很明白这个。他知道刨子是什么。整个早晨,他都听见它在威风凛凛地响着,在它刨光木板时,刨花四散飞扬,可是“伺候”是什么意思呢?

“约瑟夫在哪儿?”他问管刨机的。

他向一个大约二十二岁、瘦长、耸肩的小伙子点点头。他是个高大、朴实、容貌天真的家伙,脸孔窄长,嘴很大,眼睛澄澈碧蓝,波状的褐色头发乱茸茸的,很蓬松,里边满是木屑。腰前有一只大麻袋,用条草绳捆着。他戴着一顶破旧褪色的羊毛便帽,有个长长的帽舌,护着眼睛,避开飞扬的灰尘和木屑。当尤金走进来时,他举起一只手来遮着眼睛。尤金含笑地走到他面前。

“院子外边有一个人说,你有副手套今儿可以借给我用用。我在堆木材;手擦破了。我忘了带一副来。”

“可以,可以,”约瑟夫和蔼地说,一面向管刨机的挥挥手,请他停住。“手套在这儿,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那是怎么个情形。我在那儿干过。我初来这儿的时候,他们也把那推给我,就象他们对你这样。你别在意。你会好好撑过去的。为身体上这儿来,是吗?这儿的活儿并不老是这样。有时候,简直就没有什么事可做。有时候,又有一大堆。嗨,这倒是对健康挺有益的工作,我可以这么说。我简直从没有生过毛病。这儿有很好的新鲜空气和一些别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面在麻布围裙下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一副又旧又大的破烂黄手套,高高兴兴地递给尤金。尤金向他道谢。他立刻就很喜欢尤金;尤金也喜欢他。

“倒是一个挺好的人,”他走回车子的时候说。“想想他多么和气地把这借给我。真可爱!如果所有的人都跟这个小伙子一样亲切和气,那世界该多么好。”他戴上手套,立刻觉得工作轻松多啦,因为他可以不痛地、牢牢地抓住托梁了。他一直工作到中午。汽笛响了,他独自坐在一旁吃了一顿郁闷的午饭,一面心里盘算着。一点钟后,他奉派去搬运木屑,一篮一篮的从后面铁匠工厂穿过去到最后面的机器间里,那儿有一个大木屑箱。到四点钟,他已经见到了呆在那儿期间所要结交的差不多全体人物了。哈瑞·福纳斯,那个铁匠(尤金随后管他叫“乡下铁匠”);吉美·苏兹,那个铁匠帮手,他立刻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干一切杂活的老大妈”;约翰·彼得斯,那个机器匠;马拉齐·邓普赛,大刨机的管理人;约瑟夫·缪斯;以及木匠、白铁工人、铅管工人、漆匠和那几个偶尔经过底层的临时的桌椅工匠(有时在这地方,有时又不在这儿的人们)——他们大伙起先全把尤金看成一个怪物。

尤金自己对这些人也极感兴趣。哈瑞·福纳斯和吉美·苏兹特别吸引着他。哈瑞·福纳斯是一个矮个儿的美国人,祖先是爱尔兰血统。他胸部异常宽阔,胳膊异常肥胖,下巴颏儿方方的,一贯坚强有力,从不依靠别人,看起来象一个小泰坦①似的。他特别勤恳,做成大批物品,玎玎珰珰地敲击着一块生铁,使外边四周的山坡和洼地上都可以听见。他的帮手吉美·苏兹也象师傅一样矮胖,肮脏,肌肉虬结,身体歪曲,他的牙齿龅露出来,象一排黄树根,耳朵凸了出来,象两只小扇子,眼睛歪斜,不过脸上的神气却那样和蔼,所以立刻就把一切批评都打消了。人人都喜欢吉美·苏兹,因为他诚实、直率,丝毫没有坏心眼儿。他的上衣比他身体大三倍,裤子起码也大两倍;鞋子显然是从旧货店买来的,可是他却具有自成一种形象的这么个大优点。尤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他不久就打听出来,吉美·苏兹当真相信水牛是要在纽约州的布法罗附近才打得着的②。

①泰坦,希腊神话中一种原始的巨人。

②布法罗,城名。英文为Buffalo,作普通名词解,意谓“水牛”,所以吉美·苏兹以为要上那儿才打得到水牛。

机器匠约翰·彼得斯也是一个引起尤金注意的人物。约翰简直胖得不可救药,因为这个缘故,大伙都叫他“大约翰”。他可的的确确是个巨人,身长六英尺,体重三百多磅。在夏天的日子里,他站在炎热的机器间内,脱去衬衫,拖着背带,臃肿的肥肉从薄汗衫里显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在受罪,其实并没有。据尤金不久发现,约翰对于生活并不感情用事。在阳光不射着机器间门口的时候,他多半站在那儿,瞪眼向外望着闪烁的河水,偶尔也希望自己不必工作,可以无限期地躺下来睡觉。

“你认为那些家伙坐在游艇后甲板上,抽着雪茄烟,不觉得很自在吗?”他有一次问尤金,提到河上来往的华丽的私人游艇。

“当然很自在,”尤金大笑起来。

“啊!嗬!那是你老叔杜德雷过的生活。我可以在那儿跟他们随便哪一个一样。啊!嗬!”

尤金快乐地大笑起来。

“是,这才是生活,”他说。“我们都可以来一下。”

马拉齐·邓普赛,那个管大刨机的,为人迟钝、守口如瓶。他总默不作声,这多半是由于缺乏见解,而不是由于什么别的,虽然他象蚝一样学会了紧合起壳来,远远避开一切危害。除了保持异常缄默之外,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避开尘世上的危害。这一点,尤金很快就看出来了。他老是一次就瞪眼望上邓普赛许久,对他古怪的态度觉得惊奇。不过在别人看来,他也是个怪物,甚至比他们在他眼里显得还怪。他样子不象工人,也无法装得象个工人。他的精神太超脱了;目光太闪烁、太敏锐了。他把一篮一篮的木屑从刨木间里搬走,自己也觉得好笑。刨木间里木屑象雨一般落下,由于缺乏吹屑机,只得从那儿向后搬到大约翰“统辖”的炎热的机器间去。大约翰很喜欢尤金,不过多少有点儿象狗对主人那样。除了机器、家里的花园、妻子儿女和烟斗之外,他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这些和睡觉——睡得可真不少——就是他的乐趣、他的消遣、他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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