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安琪拉这样一发作,尤金赶快通知了他还没有通知的那些人——萧梅雅、他的父母、茜尔薇亚、玛特尔、哈得逊·都拉——接着就收到了一些贺喜的卡片和信件,表示惊奇和有趣。他带着和好的精神把这些全交给了安琪拉。等事情完全过去以后,她理会到,自己叫他很不愉快地大吃了一惊,她显然为了用心计而弄得他很难堪,所以急于想用个人的情感来给他一些补偿。尤金不知道,尽管安琪拉身材瘦小,并且在他看来还有点儿孩子气,可是她却是个很有想头的女人,处理个人事务的时候非常精明。当然,她是被卷在对尤金的爱情的大漩涡里,这是令人烦乱的,她不明白他心里的情感与哲学思想的界限,不过她却本能地明白,促使夫妻之间以及夫妻跟世界之间的关系稳定的是什么。对她说来,结婚誓言是一点儿不含糊的,他们要互相厮守;从此以后,不应当有什么不符合结婚誓言的精神和形式的思想与情感,更不应当有什么那样的行动。

尤金多少也感觉到了一点儿,不过却不够确切和彻底。他没有正确地估计一下她对她自己的信念所抱的那种坚决的态度。他认为她的个性或许可以感受到一点儿他的宽大与和蔼。

她必须知道人——尤其是男人——在性格上多少是不稳定的。人生不能由冷酷严密的规则来加以支配。嗐,这是谁都知道的。你可以竭力试试,为了保全自己和社会外表,应当尽可能管住自己,可是如果你错了——而且你很容易犯错误——那可不是犯罪。当然,恋恋地望着一个别的女人并不是犯罪。如果你给欲念压倒,走错了路,那毕竟不也合乎情理吗?造成欲念的是我们自己吗?当然不是,那末如果我们没能完全控制住欲念的话——那末——

他们这时过起的那种生活是够有意思的,虽然尤金对它还怀有可能失败的想头,因为他生性好忧虑,这在一个他那种气质的人身上是料想得到的。他通常努力工作的时候,总容易朝事情坏的一方面去想。他不得已娶了安琪拉;他在艺术界还没有稳定的关系,到那会儿每年还只挣两千多块钱;而他竟担负起加了一倍的衣、食、住、娱乐等费用的经济义务——他们的工作室比他跟斯迈特和麦克休合住的房间要多花三十块钱——这三件事叫他很发烦。请斯迈特和麦克休吃的那顿饭,比每星期的经常费用还多花掉大约八块钱。其他同样性质的宴会就要花掉同样多的钱,或许更多点儿。他偶尔还得陪安琪拉上戏院去。下一年秋天,除非另一个这样意外幸运的情况钻了出来,否则他们还需要布置一间新工作室。虽然安琪拉给自己备置了一份各色各样的有用的妆奁,她的衣服不会永远穿不尽的。在他们婚后不久,该买的零零碎碎的必需品就开始出现了。他渐渐看出来,如果他们要象他婚前那样自在,那样享受,他的收入就得再多些、再稳定些。

这种思想所激起的精力,可不是没有结果的。拿一件事来说,他把东区那幅画的原本——《六点钟》——送到美国美术协会展览——这是一件他早可以做而没有做的事。

安琪拉听尤金说过,美术协会是一个展出美术作品的地方,公众被邀请到那儿去,或是自己买入场券上那儿去看画。尤金虽然并不怎么重视这件事,可是有幅画被协会接受了,挂在显眼的地方,那就表示那张画精美可取。所有的画都是由艺术家组成的一个审查团来加以评定的。它决定画的取舍;如果取了,应当给那幅画一个荣誉的地位呢,还是应当把它挂在不很显眼的地方。挂在“显眼的地方”,就是把你的画放在下面的一排里。这一排光线极好,人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尤金初到纽约的前两年,认为自己实际上经验和名声都不够。前一年,他认为他要积聚起自己的全部作品来,举行一个他初次露面的画展;他认为美术协会是庸俗而退化的。他想着,直到那会儿,他所看见过的展览会都是充满了庸俗的、没有精神的作品。给列入那样一批作品里,也没有多大面子。现在,因为麦克休正在尝试着这么作,又因为他已经积聚了差不多足够在一家私人画廊里(他希望去联系一下)展览的作品,所以他急于想看看美国艺术界的标准团体对他的作品怎么个看法。他们可能会拒绝他。假如那样,那只证明他们不承认一种在艺术上跟一般方法和题材截然不同的作品是艺术。印象派,他知道,就是被这样置之不理的。将来,他们会接受他的。要是他被接受了,那只不过表示他们所知道的要比他认为他们所知道的强些。

“我倒要试一下,”他说;“我倒想知道他们对我的作品怎么个看法。”

那幅画照着他的计划送了出去。使他非常得意,它竟然被接受了,挂起来。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它并没有引起可以引起的那么大注意,然而它也不是没有受到一点赞扬。在展出的第一晚,诗人欧文·奥凡曼在协会大门口迎着他,热诚地祝贺他。“我记得在《真理》上看见过那幅画,”他说,“不过原本好多了。真是精品。你应当多画一些这种玩意儿。”

“我是在画,”尤金回答。“我打算哪天举行一次个人画展。”

安琪拉逛到一旁,去看一件雕刻。尤金把她唤过来,介绍了一番。

“我刚在向您先生说,我多么喜欢他的画,”奥凡曼告诉她。

安琪拉非常得意,她丈夫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的画可以挂在这样一个大展览会上。在这儿,墙上挂满了她认为绝妙的油画,房间里挤满了重要、显赫的人士。在他们漫步走着的时候,尤金指给她看这个出名的艺术家、那个作家,几乎总是说,他们是很有才干的。他看见三、四个有名的收藏家、授予奖金的人和提倡艺术的人,并且告诉安琪拉他们是谁。还有许多出色的模特儿也在场。尤金或是从她们的名声、或是从朋友们私下的谈论中知道了她们,再不然就是直接认识她们——其中有珊尔玛·德丝蒙(她给尤金做过模特儿)、海达·安德逊、安拉·马格鲁德和瑙拉·马休孙。安琪拉对这些姑娘的外表和姿色很注意,多少有点被迷住了。她们的举动都带有一种个人的自由自在和大胆放肆的神气,这使她很惊奇。海达·安德逊外表很大胆,不过却非常漂亮。她的态度似乎是在批评一般普通的女人,认为她们冷淡而没有什么可取。她望着安琪拉跟尤金一块儿走,不知道她究竟是谁。

“她真惹人注意,”安琪拉说,不知道尤金也认识她。

“我跟她很熟,”他回答,“她是个模特儿。”

正在这时,安德逊小姐为了回答尤金的招呼,对着他迷人地一笑。安琪拉的心凉了半截。

伊丽莎白·斯坦因走了过去。他向她点点头。

“她是谁?”安琪拉问。

“她是个鼓吹社会主义的人,一个激进派人士,有时候在东区站在肥皂箱上发表演讲。”

安琪拉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橙黄的皮肤,光滑的黑头发辫成平匀的发辫,覆在前额上,笔直、端正、细长的鼻子,匀称、鲜红的嘴唇和低低的前额,这一切显示出一个大胆而敏锐的心灵。安琪拉搞不明白她。她不明白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竟会做着尤金所说的那种事情,而她还有着一副大胆的、相当自由自在的神气呢。她想着尤金真认识一些古怪的人。他把她介绍给威廉·马克康奈尔、哈得逊·都拉(他还没有去看他们)、詹士·詹森、路易·第沙、利奥那德·培克和潘因忒·史东。

除了一份报纸外,新闻界对尤金的画都一字没提,不过这一份报却在尤金和安琪拉的心里把一切全弥补了。这份报就是《太阳晚报》,一个评论艺术的最出色的刊物。对于这幅作品,它的结论是非常肯定的。那篇记载是这样的:

展览会上,一位新画家尤金·威特拉有一幅油画,题名《六点钟》。它在明快、雄浑、协调、细节的忠实,以及由于缺乏较好的字眼儿只好称作精神的笼罩方面,简直是展出中最精华的作品。它被那些那么轻易地就在协会的展览会上获得地位的毫无魄力的、纤细的山水风景画围绕着,显得相当不协调,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因此减色。这位艺术家有一种真率的、不加修饰的、几乎是粗疏的新方法,可是他的画却似乎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他所见到的和感到的。他可能需要等待一下——如果这不是一时的才华突露的话——可是他会出人头地的。这毫无问题。尤金·威特拉是个艺术家。

尤金看了这篇评论,兴奋得了不得。这正是他自己要说的,如果他敢说的话。安琪拉也非常高兴。他们很想知道,说这段话的批评家是谁。他是怎么个神气?他一定是个真有见识的人。尤金想去拜访他一下。如果有一个人现在看得出他的才具,别人迟些时也会看出的。就为了这个原因——虽然这幅画后来并没有卖掉,又退回来,而且对于优点和价格又都一字不提——他才决定试着举行一次个人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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