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艺术界是很特别的。就在那时和以后的一段时期里,它分裂成了许多派别,几乎没有一点儿协调一致。例如,有一个雕刻家的圈子,参加的大约有三、四十个人——但是他们互相都不大认识,彼此严厉地批评,多半只跟一些亲戚朋友来往。有一个绘画界(以便区别于插画界),大概有一千个公认的艺术家(或许还多)参加在内。他们大部分都是有点儿才干的男女——他们的才干可以使他们的画在国家美术协会的展览会上悬挂起来——他们有本事卖掉一些画,找着点装饰工作做做,画些肖像画。有许多艺术工作室的大厦散布在市内各地区:在华盛顿广场,在第九街和第十街,以及在个别的地方,例如,在麦克道加尔巷和从华盛顿广场到第五十九街之间的几条横街上。这些大厦里满都是画家、插画家、雕刻家和一般从事美术的人员。这个绘画界比雕刻界协调一些,而且,就某方面讲,也包括雕刻家在内。有几个美术俱乐部——萨尔马根狄、吉卡特和洛特斯——还有许多钢笔画、水彩画和油画的展览会和招待晚会。在这些会上,艺术家们可以聚在一起,互尽他们圈子里的礼节和友谊。此外,还有些小团体,例如那些住在第十街的工作室的,第二十三街的青年会的,范·代克工作室的等等。你很可能偶尔找着一小群一小群一时情投意合的人,那末,用句行话来说,如果你属于圈子里的话,便可以加入一个团体。如果你不是,那末纽约的艺术生活就会是非常沉闷的,你或许会跑上大半天,找不到一个可以参加的团体。

除了绘画界之外,还有个插画界,里面包括初出道的人和已经博得编辑先生们好感的人。这些人不一定是绘画界或是雕刻界的一份子,可是精神上,却是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他们也有俱乐部,他们的工作室也就在画家和雕刻家呆的各区附近。唯一的区别就是,初入门的插画家往往是三、四个人住在一间工作室里,这一半是因为节省开支,同时也因为他们爱好交游,还因为他们可以在工作上互相鼓励和指正。当尤金抵达的时候,就有许多这种很有意思的团体存在着,不过他当然并不知道。

初来的人不论在哪儿都要花上点儿时间,才能获得一个显露一下的机会。不管我们走进什么领域,我们都得做一个时期的学徒。尤金有才干和决心,可是没有经验,没有手腕,没有一批朋友故旧。全市都是陌生和冷淡的。假如不是因为他立刻就热爱上这个都市的景象的话,他会感到极端孤独和不愉快的。事实上,那些清洁的大广场,象华盛顿、联邦和麦迪逊;那些大街,象百老汇、第五街和第六街;那些了不起的景象,象巴华丽街的夜景、东河、水滨、炮台湾,一切都以一种持续不变的魅力诱惑着他。

他给这地方的奇景壮观——它的美丽风光——迷住了。这样沸腾的人群!这样纷乱的生活!大旅馆、歌剧院、戏院、饭店,都以一种美的感觉吸住了他。那些衣衫华丽的可爱妇女;那些密集的象大虫般有着金黄色眼睛的小汽车;那种早晚忽盛忽衰的生活,使他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寂寞。他没有钱花,不能希望立刻有个顺利的发展,他却可以在这些街上漫步,望进那些窗户里去,爱慕那些俏丽的妇女,并且对报纸上每天宣布的各界不时取得的成功感到兴奋。在新闻里,常常会提到一个作家的一本书非常成功;一个科学家的一种新发现大有成就;一个哲学家的一种新理论很有发明;一个金融家的一笔投资非常得法。还有上演好戏的消息、男女大演员从国外来的消息、初踏入社交界的姑娘们成功的消息,全面推行的重大运动的消息。青春和雄心是必要的——他瞧出了这一点。如果你有才干,那末你获得显露一下的机会只是时间问题。他热切地渴望着自己的机会,可是他觉得它不会很快就来到的,因此他怏怏不乐。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那些日夜,他最喜欢的一种娱乐就是在雨里、雾里、雪里在街道上漫步。都市,不论是雨淋淋的还是白雪皑皑的,都吸引着他,尤其是那些公共广场。有一次,在大风雪中,咝咝作响的弧光灯下,他瞧见了第五街。第二天早晨,他赶到画架那儿去,想试试自己能否用钢笔把那画出来。可并不成功,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因为试了一小时后,他厌恶地把它抛开了。可是那些景象却吸引着他。他想要画它们——想用颜色把它们表达出来。那会儿,他一顿饭只能花一毛五分钱,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谈。可能的成功是当时唯一的安慰。

他喜欢经济独立,这是尤金性格上很有意思的一面。在他极端窘困的时候,他本可以从芝加哥写信回家的;这会儿,他原可以向父亲去借些钱,但是他却宁愿自己去挣一点儿——他要显得比实际情形好。假如有人问他,他就会说自己过得很好。实际上,他写信给安琪拉也是这么说,把他们结婚一再耽搁下去的原因说成是因为他要等到自己有了充分的钱。他始终在竭力使自己的二百块钱尽可能维持得长点儿,同时还把他所能接到的随便什么小生意,不论待遇多么少,全加到那上面去。他把费用削减到十块钱一星期,设法决不超出这数目。

他安身下来的那所房子,实际上并不是一所艺术家的工作室。它是一所又破又旧的寄宿舍兼公寓,部分改作商业用途。最高的一层有三间相当大的房间和两间大寝室,住满了干某种手艺的单身汉。尤金的隔壁邻居碰巧是个穷插画家。他是在波士顿学的画,上这儿摆起画架来,希望谋生糊口。起先,他们互相并没有多打招呼,虽然在他到那儿的第二天,因为房门开着,他看见了画架,并因此知道有个艺术家也在这儿工作。

最初,没有模特儿来应征,他决定向美术学生联合会去申请。他去见了一下秘书,得到了四个姓名,于是便写了明信片给她们,不久获得了答复。他选定了内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原籍瑞典的年轻美国女郎,样子有点象他心里想到的那篇故事中的角色。她整洁妩媚,一头黑发,长着端正的鼻子和尖尖的下颏。尤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然而他对自己的环境很难为情,因而有点怯生生的。这个模特儿却相当冷淡;他于是也就尽快、尽可能节省地画完了他的画。

尽管在情投意合的时候,尤金很快就可以跟人家交上朋友,可是他却不喜欢胡乱地去结交一些不相干的朋友。在芝加哥,因为在美术学院里一块儿学画,他结识了几个年轻的艺术家,可是在这儿,他没有带什么介绍信就来了,所以谁都不认识。他终于结交了他的邻居腓力·萧梅雅。他想从他那儿探听出点儿当地的艺术生活,但是萧梅雅没有多大才气,对于尤金想知道的只能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从他那儿,尤金稍许知道了点儿工作室的所在地和艺术界的大人物;他知道了初出道的年轻人是结成一组一组地工作。萧梅雅前一年还参加一个这种团体,现在何以掉单了,他可没有说。他的画是卖给一些小杂志社的,比尤金打交道的杂志社稍许好点。有一件大有帮助的事,他立刻替尤金做了,他夸奖了尤金的作品。他跟以前的有些人一样,在尤金的艺术上,看出了一点特出的地方,他细看了他的每一件作品,有一天,他向尤金出了一个主意,这打开了尤金给杂志工作的一帆风顺的生涯。尤金正在画一幅街景——这是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常常做的一件工作。萧梅雅闲荡进来,看着他挥毫。他正在画东区①的一大群女工六点钟后涌下各街道的景象。有大厦的黑暗墙壁,有一两盏闪烁的煤气灯,还有一些点着黄灯的橱窗和许多遮蔽着的、半现的脸孔——画中简洁地勾勒出人物和跃动的生活。

①东区,纽约市的贫民区。

“嘿,”萧梅雅看到一处时说,“我觉得这看上去就象是真的。我瞧见过一群这样的人。”

“是吗?”尤金回答。

“你可以找一家杂志用它作卷首插图。你干吗不拿它去向《真理》试一下呢?”

《真理》是一份周刊。尤金和西部的许多人都非常喜欢这份杂志,因为它每星期有一张占两页的彩色插画,有时就采用这种性质的景致。不知怎么,当他茫无所依的时候,他老需要一个这样的推动力来使他采取行动。因为萧梅雅的这句话,他更热情地画了起来,画完以后,决定把它拿到《真理》杂志社去。美术主任一看就很合意,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把它拿进去给编辑看。

“这儿有一张画,我觉得可以算是个新发现。”

他很得意地把画放在编辑的桌子上。

“嘿,”编辑放下一份稿子说,“真是好画,对吗?谁画的?”

“一个姓威特拉的青年,他刚跑到这儿来。我觉得他样子倒还不错。”

“嘿,”编辑又说下去,“瞧后面那儿的一些人脸!怎么样?

有点叫我想起多蕾作品里的人群——挺不错,对吗?”

“挺好,”美术主任应和着。“我认为假如他不遭到什么事,他是个大有希望的人。我们应该叫他画几幅主要的插画。”

“这一张他要多少钱?”

“哦,他不知道。他简直什么价钱都卖。我给他七十五块钱。”

“可以,”在美术主任拿下这张画的时候,编辑说。“他倒有点新玩意儿。你应当拉住他。”

“好的,”他的同事回答。“他还年轻,用不着过分去鼓励。”

他走出去,放下一副严肃的脸孔。

“我倒还喜欢这一张,”他说。“我们或许可以有地位来刊登它。你留下住址,我停两天寄张支票给你,好吗?”

尤金留下了住址。他的心在胸膛里愉快地扑扑跳着。他压根儿没有想到价格,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心里所想到的只是,这张画成了一幅占两页的插画了。那末他毕竟真卖掉了一张,而且是卖给《真理》的!现在,他可以老实说,自己有了相当的进展。现在,他可以写信去告诉安琪拉了。等画印出来的时候,他可以寄几份给她。此后,他真可以有件事来夸耀一下,而最妙的是,他现在知道他可以画街景了。

他出来,走到外面街道上,踏的仿佛不是灰石板人行道,而是空气。他昂起头,深深地呼吸。他想到自己可以画的其他类似的景致。他的梦想正在实现。他,尤金·威特拉,是《真理》上一幅占两页的插画的画家!他已经幻想出一连串的画来——所有他以前梦想到的。他想跑去告诉萧梅雅——请他好好吃上一顿。尽管他是个普通的穷酸,他几乎喜欢上了他——因为他劝他做了一件该做的事。

“嗳,萧梅雅,”他说,一面把头伸进那位“名士”的房门里去,“今儿晚上跟我一块儿吃饭。《真理》接受了那张画。”

“那真好,”他的邻居说,丝毫没有妒嫉的意思。“呃,我真高兴。我知道他们会喜欢那张画的。”

尤金真哭得出来。可怜的萧梅雅!他不是个好艺术家,可是他的心肠真好。他一定永远不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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