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碧·堪尼是一个原籍爱尔兰的老工人和他妻子的养女。四岁的时候,她的生身父母彼此不睦,实际上已经抛弃了她,于是这对工人夫妇把她领来。她很聪明,性情和蔼,对社会上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热切地喜欢冒险,可是冒险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并没有先见之明。她初入社会时,在一爿百货店里做收送货款的小伙计,十五岁就失去了贞操。她的聪明伶俐吸住了那种相当优越、能干、自爱的男人。在这方面,她是幸运的,而这些人也很幸运,因为她并不完全胡来;她总抑制住自己,等待她特别喜欢的人。在有两次里,甚至还有过真正的爱情,只是在狎戏了一个时期后才发生关系,而在那个时期,她,和她心爱的人一样,竟成了自己情感的牺牲者。她的养父母也不能给她什么理性的教导。他们很喜欢她,因为她比他们都聪明,所以他们听她支使、听她解释自己的行动、听她爱好。他们也轻描淡写地指责她几句,她总是嬉皮笑脸答上一两句,就驳倒了他们。她老是坚决地说,邻居们怎样看法,她可不在乎。

尤金的拜访和接着而来的友谊,跟他以前结下的一切其他性质相同的关系是一模一样的。他把美当作美来崇拜,而他从不会找不出一点他所渴望的某种理智和情感上的特质。除去美之外,他还在女人身上寻找柔婉的性格和同情心;他避开批评和冷淡,他从不挑选一个在情感、敏捷和思想方面比他卓越的情人。

这时候,他喜欢朴实的东西:朴实的住宅、朴实的环境、朴实生活的平凡气息,因为那种比较漂亮和有气派的,全使他害怕。他看见的那种高楼大厦、那种高大的商店、那些重要的大人物,似乎都是矫揉造作和冷若冰霜的。他喜欢低微的人——没有声名,可是却和蔼可亲。假如他能够找到有那样背景的女性美的话,那他就快乐极了,可能的话,就舒适地在那个美人儿的附近安定下来。他的接近璐碧,就是受着这种情绪的支配。

星期日,尤金去了。那天下雨,她住的那一带非常阴暗。四面望去,你可以在房屋间的空地上看到些水塘夹杂在枯萎的野草之间。他越过了一大片杂乱的黑煤渣铺的火车轨道(那儿停着大批火车头和列车),心里想着这些景象可能构成什么样的画面——乌黑的火车头,在灰暗、潮湿的空气里喷起一阵阵的浓烟;一大排一大排杂乱的各色车厢,湿淋淋的在雨里,非常好看。夜间,转辙器上的灯在这大片大片的场地上象花一般地开着。他喜欢纯黄、纯红、纯绿、纯蓝的灯光,象眼睛似的亮着。这儿有些特别使他感动的素材。不知怎么,他竟然很高兴,这个天真的、盛开的花一般的姑娘竟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到了门口,按下了门铃,一个年老体弱的美国籍爱尔兰人开门迎接了他。他觉得这个人的智力似乎相当低——这个人也许可以做个铁路过轨口的管理员。他穿着普通的、充分表现出特色的衣服,由于长年累月地穿着,已经变得非常合身。他手里拿着一根短烟斗正在抽着。

“堪尼小姐在家吗?”尤金问。

“在家,”那个人说。“请进来。我去叫她。”他慢步穿过一间典型的工人家客厅,踱进了一间后房。客厅里的一切——丝罩的大灯、家庭的照相簿、地毯和红花的糊墙纸——几乎都特地给布置成红色。

在他等待着的时候,他打开了照相簿,看看那些他猜想是她亲属的人——全都是普通人——店员、推销员、掌柜的。一会儿,璐碧来了,他眼睛一亮,因为她身上有一种青春的漂亮风采——她只不过十九岁——这种风采迷住了他。她穿着一件黑色细羊毛的衣服,领口和别的地方都镶着红天鹅绒,还打着一条松松的红领带,就象一个小伙子那样。她伸出手来,样子又愉快又高兴。

“这儿不容易找吧?”她问。

他摇摇头。“我对这一带很熟悉。我平时尽在这一带收帐。

我给人人家具公司工作,你知道。”

“哦,那还好,”她说,很喜欢他的坦白。“我以为你找了不少时候呢。今儿天气不好,对吗?”

尤金承认是的,可是接下来就谈起他所看见的火车铁轨。

“假如我能够画的话,我就要画那样的东西。那非常宏大和美妙。”

他走到窗户前面,向邻近一带望去。

璐碧很感兴趣地望着他。他的行动很讨她欢喜。她觉得跟他一块儿非常自在——仿佛她会喜欢他似的。跟他谈话也非常轻松。他们谈到班级、她的画室工作、他自己的前途,以及这邻近一带的情形,这给了她一种跟他情投意合的感觉。

“芝加哥有不少大画室吗?”当他们谈到她的工作的时候,他问。他非常想知道这座都市里的艺术生活是怎么个情形。

“不,并不挺多——好的并不多。有许多人自以为能画画。”

“大画家有些什么人?”他问。

“我只是凭我从艺术家们那儿所听说到的一点。罗斯先生很不错。比安姆·琼斯,据他们说,在风俗画方面相当出色。华尔特·罗是个很好的肖像画家,曼生·斯蒂尔也是这样。让我瞧——还有亚瑟·毕格斯——他只画风景;我从没有到过他的画室里;芬雷·伍德也是一个肖像画家;再有威尔逊·布鲁克斯,他画人体——哦!我可不知道啦,有很多很多的。”

尤金听得出神。这些有关艺术问题的闲谈,比他来到都市的整个时期里所听到的有关大人物的确切消息要丰富得多。这个姑娘知道这些事情。她消息很灵通。他不知道她跟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又向窗外望去。她也走了过来。

“这一带不很好,”她解释说,“可是爸爸和妈妈喜欢住在这儿。

这儿靠近爸爸做工的地方。”

“我在门口遇着的是你爸爸吗?”

“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她解释。“我是个养女。不过他们待我就象亲生父母一样,我的确受了他们很大的恩惠。”

“你做模特儿敢情没有多久吧,”尤金沉思地说,想到她的年龄。

“没有多久,只不过一年前才开始的。”

她细说了一下自己怎样在大光明百货店做职员,怎样和另一个姑娘看见星期日报上的文章,动了这个念头。在《论坛报》上,有一次有一张模特儿在当地写生班上作姿势的照片。这吸住了她的目光;她跟那个姑娘商量,她们是不是最好也去试做一下模特儿。她的朋友,象她一样,现在还在做着。她也要去参加这次聚餐的。

尤金听得出神。这使他想到,自己怎样被“芝加哥河上的鹅岛”那幅画、被倾倒的小屋和翻过来住家用的小船船身的图景吸引住的事。他告诉她这件事,告诉她自己是怎样来的。这很叫她喜欢。她认为他感情用事,不过很有意思——

并且他非常崇高,她渺小多啦。

“你会弹琴吗?”他问,“会吗?”

“哦,稍微会一点儿。可是我们没有钢琴。我是在各个画室里练习,才学会了这一点儿的。”

“你会跳舞吗?”尤金问。

“会的,”她回答。

“我希望我也会,”他懊恼地说。

“你怎么不会呢?这很容易。你立刻就可以学会。我一次就可以教会你。”

“我希望你真教会我,”他说得很动听。

“这并不难,”她说下去,一面从他身旁走开点儿。“我可以把步法走给你看看。他们一向都是用华尔兹开始。”

她提起裙子,露出纤细的小脚。她解释了步法和跳法。他独自试了一下,没有成功,于是她让他用胳膊抱住她,一面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来,跟着我,”她说。

把她抱在怀里真是够愉快的!她显然并不忙着结束这一课,因为她很耐心地教着他,解释步法,停下来纠正他,笑话自己和他犯下的错误。“不过你渐渐会了,”他们兜了几圈后,她说。

他们的眼睛互相对望了好多次。她用坦然的笑容来回答他的微笑。他想到那次在画室里,她站在他身旁,从他肩后望着的情景。真的、真的,这个礼节上的隔阂可以立刻打消,只要他尽力的话——只要他有勇气的话。他把她稍微拉近些;

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他并不放松。

“你对我太好啦,”他很费力地这么说。

“不,我只是脾气好罢了,”她大笑,并不企图挣脱开。

他和平时一样,情感变得很紧张。

她倒相当喜欢他那种自命优越的神情。这种神情是特出的,比她认识的男人通常所具有的要强烈一些。

“你喜欢我吗?”他望着她问。

她仔细地看看他的脸庞、头发和眼睛。

“我不知道,”她镇定地回答。

“你当真不知道吗?”

又停了一会儿。这时,她几乎是嘲弄地望着他,然后严肃起来,向着走道的门那儿望去。

“是的,我想我喜欢,”她说。

他把她抱在怀里。“你跟洋娃娃一样可爱,”他说,一面把她抱到红色的长靠椅上。她把那个阴雨的下午余下的时间全消磨在他的怀抱里,领略着他的亲吻。他真是一个没有经验而特别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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