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寓言”基本创作于1842年至1845年霍桑居住于“古屋”期间。“人性之恶”与人之孤独是这些寓言的最基本主题。霍桑时常将人的心灵比做深渊或被魔鬼把守的洞穴,然而这深渊或洞穴深处却有可能埋着宝藏或见不得人的丑恶。

他所津津乐道的一大主题是人生而孤独,各人出于不同原因都固守着自己的骄傲与自私。在他看来,孤独销蚀人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因为它否定人类的兄弟之爱。人心应当屈尊学会分享感受,从而获得拯救。如果像伊桑·布兰德那样,弃一切人的社会义务与道德责任于不顾,执意追寻自己的目标,到头来只能既伤害他人,也破坏自己的心理平衡,“失去对人性磁性环链的把握”,成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尸骨无存,空留一颗冰冷的石头心。又如莫名其妙弃家出走的威克菲尔德,一味自我放逐,封闭自己,自动割断与亲人与社会的关系,结果孤孤单单数十年,既残酷伤害了爱他的妻子,也辜负了自己的宝贵生命。这篇故事的末尾,作者点出了恪守孤独者所面临的危险:

在这个神秘世界的表面混乱当中,其实咱们每个人都被十分恰当地置于一套体系。体系之间,及它们与整体之间,也都各得其所。一个人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会面临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就像威克菲尔德,他可能被,事实上也的确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霍桑的短篇小说题材丰富,表现的时代也不同。但他最偏爱的另一大主题是揭示人性之“恶”。他把抽象的“恶”当作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在他看来,一切社会问题,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犯罪现象等等的根源都不存在于社会物质生活当中,而存在于人性之“恶”。这一观点可以说基本来自加尔文教教义中“原罪”与“内在的堕落”等观念的影响。他认为要消灭外部世界的一切恶行,只有从人心做起,从扫除人之恶做起,声称:“内在世界一旦净化,外在世界激荡着的许多罪恶都会自行消失。”他偏好描写超自然的,怪诞的,恐怖的现象或阴暗反常的心理活动,借以挖掘那隐秘的“恶”。在作品中往往脱离社会条件去剖析人物的心理,一层层剥出“人人心中皆有的恶”来。难怪麦尔维尔认为,霍桑的最大功绩就在于描写“黑暗的伟大力量”,霍桑对人内心世界幽暗风景的刻画。

就说“小伙子布朗”这个单纯善良的青年吧。他受到魔鬼引诱,晚上出发去森林参加聚会,事前未向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爱妻透露行踪,可一到会场才发现许许多多平素他尊重爱戴的人——德高望重的牧师先生,虔诚慈祥的老教徒,美丽贞洁的少女,甚至心爱的妻子,都在这里与魔鬼欢聚一堂!而且在这里他还听到牧师披露了许多他不知道的正人君子们的隐秘罪行。上至总督及太太,下至他自己的爷爷及父亲,乡里乡邻,原来都那么虚伪,那么肮脏!那夜以后布朗变得沉默寡言,因为他认识到了人人心中皆有的罪恶。这种人之恶的意识,也正是作者苦心孤诣,想唤起读者注意的东西。

再如《牧师的黑面纱》中,一贯受村民爱戴的牧师,突然一天戴看块黑面纱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并且从此不肯除去这令人生畏的东西。“这黑纱横在他与世人之间,隔绝了愉快的人情和女人的爱悦,将他禁锢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甚至到老到死,牧师也不肯摘下那块可恶的黑纱,还竭尽最后一口气斥责给他送终的人们:“瞧哇!你们个个脸上都有一块黑纱!”毋庸置疑,作者用黑纱象征的正是世人对自己丑恶灵魂的虚伪掩饰。

许多评论家认为,霍桑对科学技术的进步发展持否定态度,这顶帽子是否合适,还有待探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霍桑痛恨人类利用发达的科学知识来满足私欲,戕害生灵。如《胎记》中的阿尔默,为寻求“尽善尽美”,为满足自己冷醋的好奇心,证明自己拥有无穷的智慧,科学的力量无比强大,便挖空心思造出灵丹妙药,旨在去除妻子脸上与生俱来的一块小小胎记。结果胎记去掉了,妻子也随之芳魂出壳。又如《拉帕其尼的女儿》中的拉帕其尼医生,精心培育出各种毒花毒草,以这些花草的芳香熏陶自己的亲生女儿,使其浑身充满毒素,呼口气都能令鲜花枯萎,昆虫丧命。这位把一切都当成实验对象的医生最终不但毒害了女儿的心上人,还使美艳无双的独生女也一命呜呼。这两篇故事抨击人之“恶”的同时,情节之间还流露出因果报应的宗教意识。

《美之艺术家》是霍桑描写艺术与生命关系的佳作。主人公欧文·沃兰身上多少反映了作者自己的一些特点,如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对美与生命价值的思考与探索,及意识超前的艺术家得不到世人理解与同情的苦闷等。霍桑借沃兰之口抒发了自己的感受:“寒心,这寒心令人精神战栗,仿佛落入冰天雪地的荒芜。”

《通天铁路》是英国作家班扬名作《天路历程》的现代翻版。故事讽刺挖苦了现代基督徒们利用科技进步,连朝圣都可以乘火车舒舒服服几乎直抵天国城下。香客们中途在“名利场”徘徊流连,在那儿营营苟苟,出卖自己的灵魂。最后还可以登上汽轮横渡冥河——然而掌舵的却正是魔鬼本人。这则寓言令人读罢掩卷思索,这等香客竟为何人?这等天国竟为何物?!

霍桑的“心之寓言”大量采用象征主义手法。斗篷、面纱、镜子、毒蛇、毒花、火、冰等,都被用来象征光怪陆离的人之“恶”——虚伪、仇恨、自私、贪婪、野心,妒忌,诸如此类。霍桑为什么喜欢象征?因为在他看来,客观物质世界仅仅是表层假象,而它的“灵性”才是本质。他说:“万物都有灵性,就好比灵魂与躯体的关系一样。”这种观点就决定了霍桑在创作上轻视客观现实的真实描述,把客观事物只看作包含某种隐秘含义的象征物,因而总是力图通过象征物去揭示那隐秘的含义。

霍桑特别喜欢“寓言”这种形式。他说“作为一个真正具有个性的人来说,我脸上蒙着一块面纱,我不是,从来也不是那种极为好客的人。这种人把自己的心捧上来,精心烹炸,佐以思想,当成美味献给可爱的公众。”由于他天性含蓄保守,对客观世界疏远,所以努力表现一种介于事实与想象之间的朦胧汇合点,那蒙着一层薄纱,似梦非梦,来自现实又高于现实的东西,其中丰富的内涵则留给读者自己去反复咀嚼,细细回味,而作品也因此显得厚重隽永。他的“心之寓言”可以说至少达到了三个目的:其一,设法揭示了人类通往自我认识的无穷复杂过程,并将这个过程用艺术形象予以表现,如他笔下的小伙子布朗、伊桑·布兰德等从无知到彻悟的经历;其二,创造了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表现了典型事物的实质,这些人物与事物镜子般反映了困扰人类的种种问题与烦恼;其三,通过人物与社会之间的冲突,揭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方面,《利己主义,或,胸中的蛇》是一篇力作。

霍桑的短篇小说细致深刻,风格独特,不少作品立意新颖,取材得当,富于诗意。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造成了完美强烈的艺术效果,对美国短篇小说这一突出文学类型的发展具有积极深远的影响,做出了重大贡献,但他的作品由于因袭新英格兰文学一本正经的传统,创作思想上存在着说教太多,过分工求寓意的缺憾,怪不得他自己都说:“这些该死的寓言到底有何寓意,连我自己也没完全弄明白。”他的部分作品主题思想十分隐晦,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与宗教色彩,流露出哲学上的悲观主义。写作技巧上也显得象征手法用得过火,失之于刻意雕琢。借用爱默生对他的一句批评就是:“他把操作过程公诸于众,好比点心师傅对顾客说‘瞧瞧咱怎么做蛋糕’。”此外霍桑的语言今天看来相当陈旧呆板,在当时也被人认为过于拘谨,有千人一面之感。不过,霍桑是在无可借鉴的情况下,一个人苦苦摸索,闯出自己的创作道路的,与他所取得的辉煌成就相比,上述缺憾的确瑕不掩瑜。

那么霍桑对自己的短篇小说作品又如何看待呢?他在第三版《重讲一遍的故事》前言中写道:

它们是过分荫凉处盛开的苍白花朵——那凉意来自沉思默想的积习,浸透每一篇作品的情感与心得。取代激情的是感伤……此书应在宁静沉思的黄昏时刻阅览,若在灿烂的阳光下打开,就很可能好似一部白茫茫的无字天书。

这番话说得究竟是否中肯,还有待广大读者来探究,来评价。

本集所收篇什,主要选自美国纽约洛普出版公司1946年版《霍桑短篇小说选》和新美国出版公司1963年版《天路历程及其他》。为方便起见,按原作发表时间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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