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山间草地的石南丛中走着,罗伯特·乔丹感到石南的枝叶擦着他的腿,感到枪套里沉甸甸的手枪贴着自己的大腿,感到阳光晒在自己头上,感到从积雪的山峰上来的风吹在背上凉飕飕的,感到手里握着的姑娘的手结实而有力,手指扣着他的手指。由于她的掌心贴在他的掌心上,由于手指扣在一起,由于她的手腕和他的手腕交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的手、手指和手腕传到了他的手、手指和手腕上,这种感觉就象海上飘来的第一阵徽微吹皱那平静如镜的海面的轻风那么清新,又象羽毛擦过唇边,或者风息全无时飙下一片落叶那么轻柔,只能由他们俩手指的接触才能感觉到,然而这种感觉又由于他们俩相扣的手指、紧贴在一起的掌心和手旌而变得那么强烈,那么紧张,那么迫切,那么痛楚,那么有力,仿佛有一股电流贯串了他那条手臂,使他全身充满了若有所求的剧烈欲望。阳光照耀在她麦浪般黄褐色的头发上,照耀在她光洁可爱的金褐色脸上,照耀在她线条优美的脖颈上,这时,他使她的头往后仰,把她搂在怀里吻她。他吻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栗;他把她的全身紧贴在自己身上,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背脊,她仰头站着,浑身哆嗦。她随即把下巴搁在他头上,他感到她双手抱着他的头贴着她胸口来回摇晃。他直起腰来,用双臂紧紧抱着她,以致使她全身紧贴在他身上,离开了地面,他感到她在颤栗,她的双唇压在他脖子上,他接着把她放下来,说。玛丽亚,舸,我的玛丽亚。接着他说,我们到哪儿去好?
她没说什么,只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他感到她在解他的衬衫钮扣。她说,我也要。我也要吻。不,小兔子。要。要。要跟你一样。不。那怎么行。
嗯,那就……哦,那就……哦,哦。接着是压在身子底下的石南的气味,她脑袋下面被压弯的茎枝的粗糙感,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于是他将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她仰在石南丛中的头,她不由自主地微微蟮动的双唇,她那对着太阳、对着一切紧闭的眼睛的睫毛的颤动。阳光照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使她觉得一切郁是红色的,橙红的,金红色的;那一切也都是这种颜色,充塞,占有,委身,都成了这种颜色,眼花缭乱地成为一色。对他说来,那是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通道,一次又一次地不知通往哪里,永远不知通往哪里;胳將射沉重地支在地上,不知通往哪里,黑晻的、永无尽头的、不知名的去处,始终坚持着通往不知名的去处,一次又一次地永远不知通往哪里,现在再也无法忍受了,无法忍受地一直、一直、一直通往不知名的去处,突然地,灼热地,屏紧地,这不知名的去处消失了,时间猝然停止,他们俩一起躺在那里,时间已经停止,他感到地面在移动,在他们俩的身体下面移开去。他接着侧身躺着,脑袋深深地枕在石南丛里,闻着石南的气味,闻着石南根、泥土、阳光透过石南丛的气味,石南刮着他赤裸的肩膀和两腰,使他发痒,姑娘躺在他对面,眼睛仍然闭着,这时,她睁幵眼睛,对他微笑。他十分疲乏地,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亲切地对她说,暧,兔子。她微笑着,毫无隔阂地说。哎,我的英国人。
我不是英国人。他疲惫地说,唤,你是的,她说。你是我的英国人。并且伸手抓住了他的两只耳朵,吻他的前额。
噑,她说。怎么样,我吻得好一些了吧?接着,他俩顺溪而行,他说,玛丽亚,我爱你“你真可爱,真好,真美,跟你在一起太美妙啦,使我只觉得,在爱你的那时,好象要死过去了。
噢,她说。我每次都死过去。你没有死过去吗?没有。也差不多。不过你觉得地面在移动吗。是呀。在我死过去的那时刻。请用手臂搂着我不。我巳经握着你的手了。握着你的手就够啦。他望望她,望望草地对面空中一只鹰在盘旋觅食,午后大块的云朵这时正在向山上压过来。
你跟别人也是这样吗?玛丽亚问他,他们这时手拉手地走着。
不。说真的你爱过不少女人了,有几个。诃是跟你不一样。不象我们这个样子吗?真的?也快活,可是不象我们这么样。刚才地面移动了。以前没动过吗?没有。真的从来没有。哎,她说。象这样,我们有过一天啦。他没说什么。
我们现在至少有过啦,玛丽亚说。你也喜欢我吗?我讨你喜欢吗?我以后会长得好看些的。你现在就非常美丽。不,她说。你用手摸摸我的头吧。他抚摸她的头,觉得她那头短发很柔软,在他手指下被压平了,随后又翘起来。他把双手捧着她的头,使她仰起脸来对着自己,然后吻她。
我很喜欢亲吻她说。可我吻得不好。你不用亲吻。
不,我耍。如果我做你的女人,就该事事都叫你髙兴。你巳经叫我非常髙兴。我不能比现在更髙兴啦,如果更竊兴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可你以后看吧,她非常愉快地说。我的头发现在使你觉得有趣,因为样子怪。不过头发天天在长,会长得很长,那时候我就不难看了,说不定你会非常爱我。
你的身体很可爱,他说。再可爱也没有啦。只不过是因为年青而苗条吧。
不。美妙的身体有一种麋力。我不懂为什么有人有,有人没有。不过,你有。
那是给你的,她说。不,就是。给你,永远给你,只给你一个人。可是这并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我要学会好好照顾你。你可要跟我说真话。你以前从没觉得地面移动吗?
从来也没有,他老实地说。现在我高兴了,她说。现在我真的高兴了。现在你在想别的事吗?她问他。是呀。我的任务,我们有马儿就好了。玛丽亚说。我高兴的时候就想骑匹好马飞奔,有你在我身边,也骑着马飞奔,我们要越跑越快,骑着马儿飞奔,我的髙兴就永远没个完。
我们可以把你的高兴带到飞机上,他心不在焉地说。还要象那些小驱逐机那样,在天上的阳光里闪亮,不停地飞来飞去。她说。在空中翻筋斗呀,俯冲呀。多棒呀!她大笑了,我高兴得自己也不知道在乘飞机呐。
你的高兴没有边,他说,没有完全听见她讲的话。因为这时他出了神。他虽走在她身旁,心里却想着桥的问题,一切都显得清楚,确实,轮廓分明,好象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距。他看到那两个哨所,着到安塞尔莫和那吉普赛人在守望。他看到那空荡荡的公路,他看到公路上的部队调动。他看到能使那两挺自动步枪发挥最大火力的位置,可是由谁来掌握这两挺自动步枪呢?他想,收尾时是我,那么开始时由谁呢?他看到自己放好炸药,卡住,扎紧,安好雷管,接好电线,联上接头,回到他放痱只旧引爆箱的地方,接着他开始琢磨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别想啦,他对自己说。你跟这个姑娘睡过觉,现在头脑清醒,完全清醒,你却开始发愁了,考虑你非干不可的事情是一回事,发愁又是一回事。别发愁。你不能发愁呀。你了解你也许不得不千的事情,你还了解可能发生什么情况。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的啦。
你知道自己斗争的目标,于是你全力以赴。你反对的正是现在要干的,并且为了有希望得到胜利而不得不干的事情。所以,你如今不得不使用你所喜爱的这些人,就象你要取胜而必须使用那些你对之毫无感情的军队一样。巴勃罗显然最精明,他立刻就了解情况如何险恶。那女人全力支持,现在仍然没变,但是对这件事的实质的认识遂渐压垮了她,巳经使她十分沮丧。聋子马上看清这件事,他干倒肯干,但是并不比他,罗伯特·乔丹,更喜欢干。
原来你是说你考虑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那女人、那姑娘以及别的人将会碰到的逋遇。好吧。如果你没来,他们又将碰到怎样的遭遇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们碰到了些佧么,她们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你不能那样想。除了行动时,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发号施令的不是你。是戈尔兹。那戈尔兹算老几?是个好将军。是你到目前为止最好的顶头上司。然而,一个人明知那些行不通的命令会导致什么后果,他还应该执行吗?哪怕命令来自那个既是军队又是党的领导人戈尔兹?对。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过程中,才能证明行不通。你没有尝试哪能知道行不通呢?要是接到命令的时侯人人都说没法执行,那么你这个人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要是命令来到的时候你就说行不通,那么我们大家将落到什么样的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