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你,真见鬼。”

“请原谅我,杰克。”

我什么话也不说。我在门边站着。

“我当时疯了。你应该清楚是什么回事。”

“啊,没关系。”

“我一想起勃莱特就受不了。”

“你骂我皮条纤。”

我实在并不在乎。我需要洗个热水澡。我想在满满一缸水里洗个热水澡。

“我明白过来了。请你别记在心上。我疯了。”

“没关系。”

他在哭。他的哭声很滑稽。他在黑地里穿着白短衫躺在床上。他的马球衫。

“我打算明儿早晨走。”

他在不出声地哭泣。

“一想到勃莱特,我就受不了。我经受了百般煎熬,杰克。简直是活受罪。我在这儿跟勃莱特相会以来,她待我如同陌路人一般。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在圣塞瓦斯蒂安同居过。我想你知道这件事。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躺在床上。

“得了,”我说,“我要去洗澡了。”

“你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过去是那么爱着勃莱特。”

“得了,”我说,“再见吧。”

“我看一切都完了,”他说。“我看是彻底完蛋了。”

“什么?”

“一切。请你说一声你原谅我,杰克。”

“那当然,”我说。“没关系。”“我心情恶劣透了。我经受了痛苦的折磨,杰克。如今一切已成过去。一切。”“好了,”我说,“再见吧。我得走了。”他翻过身来,坐在床沿上,然后站起来。

“再见,杰克,”他说。“你肯跟我握手,是吧?”

“当然罗。为什么不呢?”

我们握握手。在黑暗中我看不大清他的脸。

“好了,”我说,“明儿早上见。”

“我明儿早晨要走了。”

“哦,对,”我说。

我走出来。科恩在门洞子里站着。

“你没问题吗,杰克?”他问。

“是的,”我说。“我没问题。”

我找不到浴室。过了一会儿我才找到。浴室里有个很深的石浴缸。我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我坐在浴缸边上。当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我发觉我已经脱掉了鞋子。我寻找鞋子,找到了,就拎着鞋子下楼。我找到自己的房间,走进去,脱掉衣服上了床。

我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头痛,听见大街上过往的乐队的喧闹的乐声。我想起曾答应带比尔的朋友埃德娜去看牛群沿街跑向斗牛场。我穿上衣服,下楼走到外面清晨的冷空气中。人们正穿越广场,急忙向斗牛场走去。广场对面,售票亭前排着那两行人。他们还在等着买七点钟出售的票。我快步跨过马路到咖啡馆去。侍者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已经来过又走了。

“他们有几个人?”

“两位先生和一位小姐。”

这就行了。比尔和迈克跟埃德娜在一起。她昨天夜里怕他们会醉得醒不过来。所以一定要我带她去。我喝完咖啡,混在人群里急忙到斗牛场去。这时我的醉意已经消失,只是头痛得厉害。四周的一切看来鲜明而清晰,城里散发着清晨的气息。

从城边到斗牛场那一段路泥泞不堪。沿着通往斗牛场的栅栏站满了人,斗牛场的外看台和屋顶上也都是人。我听见发射信号弹的爆炸声,我知道我来不及进入斗牛场看牛群入场了,所以就从人群中挤到了栅栏边。我被挤得紧贴着栅栏上的板条。在两道栅栏之间的跑道上,警察在驱赶人群。他们慢步或小跑着进入斗牛场。然后出现了奔跑的人们。一个醉汉滑了一交,摔倒在地。两名警察抓住他,把他拖到栅栏边。这时候人们飞跑着。人群中发出震耳的呼喊声,我把头从板缝中伸出去,看见牛群刚跑出街道进入这两道栅栏之间的长跑道。它们跑得很快,逐渐追上人群。就在这关头,另一名醉汉从栅栏边跑过去,双手抓着一件衬衫。他想拿它当斗篷来同牛斗一场。两名警察一个箭步上去,扭住他的衣领,其中一名给了他一棍,把他拖到栅栏边,让他紧贴在栅栏上站着,一直到最后一批人群和牛群过去。在牛群前面有那么多人在跑,因此在通过大门进入斗牛场的时候,人群密集起来了,并且放慢了脚步。当笨重的、腰际溅满泥浆的牛群摆动着犄角,一起奔驰过去的时候,有一头牛冲向前去,在奔跑着的人群中用犄角抵中一个人的脊背,把他挑起来。当牛角扎进人体中去的时候,这人的两臂耷拉在两侧,头向后仰着,牛把他举了起来,然后把他摔下。这头牛选中了在前面跑的另一个人,但这个人躲到人群中去了,人们在牛群之前通过大门,进入斗牛场。斗牛场的红色大门关上了,斗牛场外看台上的人们拼命挤进场去,发出一阵呼喊声,接着又是一阵。

被牛抵伤的那人脸朝下躺在被人踩烂了的泥浆里。人们翻过栅栏,我看不见这个人了,因为人群紧紧地围在他周围。斗牛场里传出一声声叫喊。每一声都说明有牛冲进人群。根据叫喊声的强弱,你可以知道刚发生的事情糟到什么程度。后来信号弹升起来了,它表明犍牛已经把公牛引出斗牛场,进入牛栏了。我离开栅栏,动身回城。

回到城里,我到咖啡馆去再喝杯咖啡,吃点涂黄油的烤面包。侍者正在扫地,抹桌子。一个侍者过来,听我吩咐他要什么点心。

“把牛赶进牛栏时可曾出什么事?”

“我没有从头看到底。有个人给抵伤,伤得很重。”

“伤在哪儿?””

“这儿。”我把一只手放在后腰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表明那只牛角似乎是从这里穿出来的。侍者点点头,用抹布揩掉桌上的面包屑。

“伤得很重,”他说。“光是为了解闷儿。光是为了取乐。”他走了,回来的时候拿着长把的咖啡壶和牛奶壶。他倒出牛奶和咖啡。牛奶和咖啡从两个长壶嘴里分两股倒入大杯里。侍者点点头。

“扎透脊背,伤得很重,”他说。他把两把壶放在桌上,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扎得很深。光是为了好玩。仅仅是为了好玩。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不上。”

“就是那么回事。光是为了好玩。好玩,你懂吧。”

“你不是个斗牛迷吧?”

“我吗?牛是啥?畜牲。残暴的畜牲。”他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后腰上。“正好扎透脊背。扎透脊背的抵伤。为了好玩——你明白。”

他摇摇头,拿着咖啡壶走了,有两个人在街上走过。侍者大声喊他们。他们脸色阴沉。一个人摇摇头。“死了!”他叫道。

侍者点点头。两人继续赶路。他们有事在身。侍者走到我桌边来。

“你听见啦?死了!死了。他死了。让牛角扎穿了。全是为了开心一个早晨。真太荒唐了。”

“很糟糕。”

“我看不出来,”侍者说。“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

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得悉这被抵死的人名叫维森特·吉罗尼斯,是从塔法雅附近来的。第二天在报上我们看到,他二十八岁,有一个农场,有老婆和两个孩子。他结婚后,每年都依旧前来参加节日活动。第二天他妻子从塔法雅赶来守灵,第三天在圣福明小教堂举行丧事礼拜,塔法雅跳舞饮酒会的会员们抬棺材到车站。由鼓手开路,笛子手吹奏哀乐,抬棺木人的后面跟着死者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在他们后面列队前进的是潘普洛纳、埃斯特拉、塔法雅和桑盖萨所有能够赶来过夜并参加葬礼的跳舞饮酒会的成员。棺材装上火车的行李车厢,寡妇和两个孩子三人一起乘坐在一节敞篷的三等车厢里。火车猛然一抖动就启动了,然后平稳地绕着高岗边缘下坡,行驶在一马平川的庄稼地里,一路向塔法雅驰去,地里的庄稼随风摆动着。

挑死维森特·吉罗尼斯的那头牛名叫“黑嘴”,是桑切斯·塔凡尔诺饲牛公司的第118号公牛,是当天下午被杀的第三头牛,是由佩德罗·罗梅罗杀死的。在群众的欢呼声中,牛耳朵被割下未,送给佩德罗·罗梅罗,罗梅罗又转送给勃莱特。她把牛耳朵用我的手帕包好,后来回到潘普洛纳的蒙托亚旅馆,就把这两样东西,牛耳朵和手帕,连同一些穆拉蒂牌香烟头,使劲塞在她床头柜抽屉的最里边。

我回到旅馆,守夜人坐在大门里面的板凳上。他整夜守候在那里,已经困倦不堪了。我一进门,他就站起来。三名女侍者和我同时进门。她们在斗牛场看了早场。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上楼去。我跟在她们后面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我脱掉皮鞋,上床躺下。朝阳台的窗子开着,阳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我并不觉得困。我睡下时想必已是三点半,乐队在六点把我吵醒了。我下巴的两侧感到疼痛。我用手指摸摸疼痛的地方。该死的科恩。他第一次受到了欺侮就应该打人,然后走掉。他是那么深信勃莱特在爱他。他要待下去,以为忠实的爱情会征服一切。有人来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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