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就说道:“小妞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别的,还是让我们尽情的相亲相爱吧,”(尽管苦艾酒已经使他很难把字眼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一筹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

“那可太好了,”她说。“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他撒了个谎。“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这倒是句实话。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问。

“行啊。”他现在倒后悔了:尽管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实在不应该喝。他以前碰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对头,所以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哪儿的话呢,小妞儿。来,祝你幸福。”

“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时,虽不觉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

“不。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坚决的口气。“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一等我们到了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呢。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意儿才如此的吧?不过他还是说:“是啊。不过到时候你不会感到厌烦吧?”

“哪儿会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就跟白朗宁夫妇①似的。可惜我没有看过那个戏。”

①白朗宁夫妇都是英国诗人。丈夫名罗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丽莎白·巴雷特(1806-1861)。

“罗杰,正经事你也开玩笑。”

“是吗?”心里他却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这个当口千万要冷静。可不能惹出事来。“我就喜欢开开玩笑,”他说。“我想那也好。我写作的时候你也有点事情做做,要好得多了。”

“你也抽空看看我写的东西好吗?”

“行啊。我太愿意了。”

“真的?”

“当然真的。我真的非常乐意替你看。真的。”

“喝了这个酒,觉得自己真像是无所不能了似的,”姑娘说。“谢天谢地,幸亏我以前没喝过这个酒呢。我们再谈谈写作好吗,罗杰?”

“哪能不好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就来谈写作吧。真的,不是开玩笑,来谈谈。你说写作怎么啦?”

“你真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可不是要你把我当成同等水平的人看待,或者收我做个搭档。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对这个题目如果你愿意谈谈,我倒也很想谈谈。”

“我们就谈吧。你说写作怎么啦?”

姑娘哭起来了,身子挺得笔直,两眼对他直瞅。她并不是呜呜的哭,也并没有扭过头去。她只是两眼瞅着他,泪水顺着面颊直往下淌,嘴巴都变大了,却没有耷拉下来,也没有高高嘟起。

“别这样,小妞儿,”他说。“请别这样。我们就谈写作,或者谈什么都行,我一定尽量好好的谈。”

她咬了咬嘴唇,才说:“我虽然嘴上说不想做你的搭档,心里恐怕还是想做的。”

我看她的幻想里就准有这一条,真是的,这又有何不可?——罗杰心想。你这个家伙,伤她的心又是何苦呢?还是赶快好好儿的,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你要知道,我希望你喜欢我,不只是喜欢我这同床共枕人,我还希望你能喜欢我这脑袋瓜子,喜欢跟我谈谈我们彼此都感到兴趣的一些问题。”

“这行,”他说。“马上就谈。布拉特钦,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我亲爱的美人?”

“我刚才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么回事,就是我一喝了这酒,就又产生了我准备写作时的那种感觉。觉得我没有办不到的事,觉得我能够写出绝妙的作品。后来我就写了,写出来的东西却索然无味。我愈是想写得真实,写出来的却愈是乏味。写得不真实吧,写出来又觉得可笑。”

“让我亲一下。”

“在这种地方?”

“对。”

他隔着桌子探出身去,把她亲了亲。“你哭的时候真美极了。”

“真对不起,刚才我哭了,”她说。“你真的愿意跟我谈这些?”

“当然真的。”

“告诉你,我日盼夜望的梦想里就有这一条。”

果然,我猜得没错——他想。好吧,这又有何不可?要谈就谈谈吧。也许谈谈我就喜欢了。

“你觉得写作上有什么问题呢?”他说。“除了动笔前觉得写得出佳作、写出来却索然无味以外,还有什么呢?”

“你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

“没有。我开始搞创作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一写起来,就觉得自己像在创造整个世界,写好了一看,只觉得那是一篇绝妙奇文,自己怎么也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只当那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的。大概只有《星期六晚邮报》上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吧。”

“你有没有写得泄气的时候呢?”

“初写的时候始终没有泄过气。我总觉得自己写的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世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理解力,哪里识得我的好文章。”

“你真是那么自高自大?”

“恐怕岂止是自高自大。不过我倒一向不认为我是自高自大。我只是充满了自信罢了。”

“如果你指的是你最早的一批短篇小说,也就是我读过的那一批,那你充满自信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是那批,”他说。“我最早的这批信心十足的短篇小说已经都丢失了。你看到的那批是我毫无信心的时期的作品。”

“怎么会丢失的呢,罗杰?”

“说来痛心。改天告诉你吧。”

“你这就给我讲讲好吗?”

“我真不想讲,因为这样的事人家也碰到过,胜我多多的作家也有碰到过的,我讲出来反倒像是捏造的了。这种事,实在很不应该有,然而却是常有的,至今还叫我伤心透顶。不,其实已经并不伤心了。如今伤处早已结了疤了。一层疤可厚了。”

“请给我说说吧。既然已经结了疤,而不是结的痂,说说也不会触痛吧。”

“是不会触痛了,小妞儿。是这样的,当年我做事很有条理,我的稿子,向来一只硬纸夹放底稿,一只硬纸夹放打印稿,另外再用一只硬纸夹放复写件。这样归放,说是办法好到极点当然算不上,可我也想不出还能怎么个放法。唉,说起来就觉得心里窝囊!”

“不要难过,跟我说吧。”

“是这样的:我当时在报道洛桑会议,眼看假日快要到了,于是安德鲁的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美丽极了,厚道极了……”

“我对她倒从来不妒忌,”姑娘说。“我妒忌的是戴维和汤姆的妈。”

“对她俩你谁也不该妒忌。她俩都是挺好的。”

“我说妒忌戴维和汤姆的妈也是从前的事了,”海伦娜说。“现在我不妒忌了。”

“这就足见你人品非常高尚,”罗杰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给她打个电报呢?”

“得了,快说下去吧,别招人讨厌了。”

“好吧。就是这安迪的妈,自以为得了个好主意,她打算把我写好的东西都给我带到洛桑来,趁我们一块儿休假的工夫,也好让我得空做些工作。她打算给我来一个出岂不意,事先在信上一字不提,所以我在洛桑去接她的时候,还一点都不知道。她晚到了一天,这倒是来电报通知了。跟她一见面,只见她在哭,就知道一个劲儿的哭,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说糟糕,糟糕,说不得,说不得,说完又哭了。哭得那个伤心啊,就像心都碎了似的。要不要说下去?”

“快说下去。”

“她一个上午就是死也不说,我尽朝坏里想,一切最坏的可能我都想到了,问她是不是,她就是摇头。我想,坏到了顶,也大不了就是她tromper①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就问她是不是这么回事,她说:‘哎呀,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说完又哭了好一阵。我这才松了口气,她也这才终于告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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