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见这一回来的德国人是骑自行车的。总共四个,也是急急忙忙的,但是都已经累透了。他们不是自行车部队的。他们就是一般的德国兵,骑的是偷来的自行车。领头的那个看到路上有新鲜血迹,又一扭头瞧见了那辆汽车,便用足全身力气把右脚的长筒靴往右脚镫上狠命踩下去,这时我们却向他开了火,也向另外三个开了火。人挨了枪子儿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那个情景看起来总是挺惨的,尽管还比不上驮着人的一骑马中了枪那么惨,更别说一头奶牛误入枪林弹雨给打穿肚子了。可是在近距离内看一个人中了枪弹摔下自行车,那自有一种亲如切身的感觉,叫人受不了。眼前可是四个人、四辆自行车。那个切身之感才叫强烈呢,何况,自行车翻倒在路上声音尖细而刺心,人摔下来又响得那么闷,装备碰得劈啪一片,这一声声都传到了你的耳里。

“快把他们搬到路外边去,”我说。“把四辆vélos(自行车)都藏起来。”

正当我扭过头去监视路上时,那小餐馆有一扇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戴便帽、穿工作服的老百姓,各拿了两只瓶子。他们慢悠悠穿过了岔路口,一转弯向埋伏点后面的田野里走来。他们上身都穿运动衫加旧上装,下面是灯芯绒裤子,脚登农村靴。

“对他们注意监视,雷德,”我说。他们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后来竟把瓶子高举过头,两只手各拿一瓶,走到我们跟前来了。

“快卧倒,”我喊了一声。他们就赶快趴下,把瓶子在腋下一挟,顺着草地爬过来。

“Noussommesdescopains(我们是朋友),”其中一个喊道。这人一副深沉的嗓音,一开口酒气直冲。

“过来,你们这两个酒糊涂的copains(朋友),让我们来认一下,”克劳德应道。

“我们是在过来呀。”

“外面下这么大的铁弹雨,你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奥内西姆喊道。

“我们送一点小礼物来了。”

“刚才我到过你们那里,你们的小礼物当时为什么不送?”克劳德问道。

“哎呀,情况变化了嘛,camarade(同志)。”

“变得有利啦?”

“Rudement(大大的有利),”那头一个酒鬼camarade说。

另一个趴在地上,把一只瓶子向我们递过来,带着很不痛快的口气问:“OnditPasbonjourauxnouyeauxcamardes(对新同志也不问一声好)?”

“Boniour(你好),”我说。“Tuveuxbattre(你们想来打仗)?”

“假如有必要的话。不过我们来是想问一下:这些vélos可不可以给我们?”

“得等战斗结束,”我说。“你们服过兵役吗?”

“这个自然。”

“那好。你们每人带一支德国步枪、两夹子弹,顺着这条路到我们右边两百码的地方,见有过路的德国人就来一个毙一个。”

“我们不能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我们是专业人员,”克劳德说。“队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办。”

“上那边去选一个有利的地形,枪可不能朝这边打。”

“把这个臂章佩上了,”克劳德说。他一个口袋里满是臂章。“你们是franetireurs(游击队员)了。”他没有说出完整的名称。

“过后能把vélos给我们?”

“你们打不上的话,给一人一辆。打上了,给一人两辆。”

“得的钱怎么办?”克劳德说。“他们用的可是咱们的枪。”

“钱就归他们拿吧。”

“不该归他们。”

“缴获的钱都要送上来,回头会分给你们一份的。AllezVite(快去)!DébinetoiD(走呀)!”

“Ceuxsontdeupoivrotspourris(这两个是烂酒鬼),”克劳德说。

“拿破仑时代都还有酒鬼呢。”

“很可能。”

“肯定的,”我说。“这一点我完全可以向你担保。”

我们躺在草地里,草的气息还十足是夏天的气息,沟里的尸体渐渐引来了苍蝇,有普通苍蝇也有青头大苍蝇,黑色路面的公路上鲜血四周还有些蝴蝶。不但鲜血四周有黄的白的蝴蝶,连尸体拖过的地方留下的一条条血迹旁边都有。

“我倒不知道蝴蝶原来是吃血的,”雷德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

“也难怪,我们打猎的季节那是冷天,已经没有蝴蝶了。”

“我们在怀俄明打猎的时候,‘小木桩’地鼠①和土拨鼠早都躲在洞里了。可那还只是九月十五呢。”

①北美大草原地区有一种地鼠,因起挺起身子静止不动时看去像个小木桩,故有“小木桩”地鼠之称。

“我倒要仔细看看蝴蝶是不是真的吃血,”雷德说。

“要不要拿我的望远镜去看?”

他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说:“真他妈的难说。不过老钉在那儿是肯定的。”然后他又转过头去对奥内西姆说:“奥尼呀,Pauvre-(可怜的)德国鬼子真差劲。Pasde(没有)手枪,Pasdebinoculaire(没有望远镜)。妈的什么都rien(没有)。”

“Assezdesous(可就是有钱),”奥内西姆说。“我们这一回钱的收获倒是不小。”

“有钱也没个鬼地方可花。”

“以后再花吧。”

“Jeveux(我倒想),maintenant(现在)就花,”雷德说。

克劳德用他童子军万能刀上的拔塞钻把两瓶酒开了一瓶。他闻了闻,递给我。

“‘CestduCestdugnolfe(是烧酒)。”

那边的二分队也在享受他们的那一份。他们原是我们最亲近的伙伴,可是一分开以后,就觉得他们像是外人了,那两辆车更像是后方梯队了。我心想:人真是一分开就疏远。这一点倒应该注意。倒还有这么件事需要注意。

我举起瓶来喝了一口。那是高纯度的烈酒,凶极了,一上口就是一团火。我把瓶子还给了克劳德,克劳德又给了雷德。雷德一口喝下去,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里的酒是用什么东西酿的,奥尼?”

“大概是土豆吧,还得上铁匠铺去弄点马蹄上修下的边皮加在里面。”

给雷德听了。“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土豆酒倒还没尝过味道,”他说。

“这酒是装在生锈的钉桶里催陈的,里面还要放几枚旧钉子提提酒味。”

“我得再喝一口,消消嘴里那股味道,”雷德说。“MonCapitaine,咱们要死一块儿死好吗?”

“Bonjourtoutlemonde,(向全世界的人问好),”我说。

这是我们常说的一个老笑话,说是有个阿尔及利亚人即将在桑丹监狱①外的街道上被送上断头台,问他可有什么遗言要说,他就说了这样一句话。

“为蝴蝶干杯,”奥内西姆喝了一口。

“为钉桶干杯,”克劳德也把起子一举。

“听哪,”雷德说着把酒起递给了我。我们都听见了一辆履带车的声音。

“好家伙,中头彩了!”雷德说。“AlongongfangdolaPatreelefuckingjackpotoulemore,”②他轻轻地唱了起来,钉桶酒这时已经对他不起作用了。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大家趴在那儿,把一应布置检查了一遍,眼睛就都朝着左边的路上望去。不久就看见了。那是一辆德国人的半履带式兵车,车上的人挤得都只有勉强站着的份儿。

①巴黎的一座监狱。

②这里哼的是《马赛曲》,但是随口夹进了几个英文字,法语的音也念得不准。意思变成了:“前进祖国的孩子们,但愿头彩多多的来……”

在敌人的逃亡路线上设置埋伏,总少不了要在路的对面一侧埋上四颗饼状地雷,有宽余的话还可以再多埋一颗,都打开了保险,一颗颗就像比特大号汤盘还大的圆形大跳棋,①又像死呆呆伏着不动的蛤蟆。四五颗地雷排成一个半圆形,拔些野草盖在上面,用一根在船用杂货行里都能买到的黑油粗绳串起来。绳子的一头系牢在里程标上,这种一公里一个的标石叫做borne,也可以系在十分之一公里的小标石上,反正只要找个牢不可拔的东西系住就行。绳子松松地横过路面,一头挽上个圈,由前队伏兵或后队伏兵掌握都可以。

①古时下西洋跳棋有在地上划了棋盘下的,棋子奇大。有些地方如苏格兰至本世纪犹有此风。

开来的这辆压得沉甸甸的兵车,是驾驶员面前有了望口的那一种,重机枪此刻都高高地昂起了头,警戒着空中。我们个个都紧盯着兵车,看它步步逼近,车上挤得也真够瞧的。满满一车尽是党卫军,现在连领章都看见了,面孔也都看清楚了,看得愈来愈清楚了。“)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