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停下了,列车员和扳闸员跳下车来,爸爸跟弗雷德·卡思伯特道了别。我们的游艇就寄在他的船库里,托他照看了。

“几时回来呀?”

“我也说不上,弗雷德,”爸爸说。“来春就拜托你给游艇上一次漆。”

“再见了,吉米,”弗雷德说。“可要多多保重啊。”

“再见了,弗雷德。”

我们跟弗雷德握过手,就上了车。列车员上了头里的车厢,扳闸员收起我们当踏级用的小木箱,飞身攀登上已经开动的列车。弗雷德还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车站,看弗雷德在那里站了一阵就走了,看水管里喷出的水在阳光里飞溅,到后来眼前就都变成枕木和沼泽地了,车站已缩得极小,湖也像变换了方位,看起来不一样了,再后来这些都看不清了,车过了熊河,穿越一个隧道,眼前就只有向后飞快退去的枕木铁轨,以及路轨两旁乱长的野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一看,好留下个记忆的了。如今从车厢头上向外望去,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眼生。树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这样的树林子自己就从没见过似的。经过湖泊的时候也一样,觉得那就是一个湖,一个陌生的湖,跟自己住过的湖滨就是不一样。

“你在这儿要给洒一身煤灰了,”爸爸说。

“我们还是进去吧,”我说。落在这么个处处陌生的地方,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依我看,那一带的景色跟我们的住地其实应该是一般无二的,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树叶正在变色的阔叶树林,那样子大概也到处都差不多吧,但是坐在火车上看见一片山毛榉林子,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只会对家乡的树林感到怀念。不过当时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只当这一带都不过是我们住地的照式延伸,以为这里应该跟家里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应该是相同的,但是其实不然。我们跟这里就是没有一点相通之处。那山比树林子更讨厌。千山一个样恐怕可以算是密执安州的特点吧,但是我在火车上凭窗望去,看到树林、沼泽,有时还过河,觉得倒也十分有趣,后来又经过一座座山,山上都有农家,山后都有树林,按说都是一样的山,可那里的山就是让我感到异样,处处都让我有一点异样之感。当然一条铁路要经过许多座山,那么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无差异吧。可是那种异样却总让我看着觉得刺眼。好在那天是个早秋的晴朗天。开了车窗,空气清新,过了一会儿我就感到饿了。我们是天没亮就起来的,这时候已快八点半了。爸爸从车厢那头走来,回到座位上坐下。

“觉得怎么样啊,吉米?”

“肚子饿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只苹果来给了我。

“来,跟我到吸烟车厢去吧,”他说。我就随着他穿过车厢,去到前一节车厢里。我们在一个双人椅上坐下,爸爸靠窗坐在里边。吸烟车厢里很脏,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给烟灰火星末子烫坏了。

“看对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说了一声,可眼睛却没望着那儿。对面有两个汉子并排坐着。里座一个眼望着窗外,右手腕上上了手铐,手铐的另一半却铐在旁边那人的左手腕上。他们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两个汉子。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后背,不过两个人的坐法也跟那两个一样。靠过道的两个一前一后在那里说话。

“唉,赶早车!”其中面对着我们的一个说。坐在他前面①的那个说话连头也不回:

①意思是早车只有坐席,不像夜车有卧铺。

“那我们干吗不搭夜车呢?”

“你愿意跟这号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呗。有什么不可以的?”

“倒还是这样舒服些。”

“舒服个屁。”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个汉子这时对我们看看,还眨了眨眼。那是个小个子,戴一顶帽子。帽子里用绷带裹着脑袋。跟他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个也戴一顶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身蓝,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因为出门才戴的。

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高矮大小都差不多,只是靠过道的那个脖子粗些。

“老兄,给支烟抽抽怎么样?”向我们眨眼的汉子隔着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人冲爸爸说。旁边那个粗脖子扭过头来对我们爷儿俩瞧瞧。眨眼的汉子笑了笑。爸爸掏出一包香烟来。

“你打算给他烟抽?”那押人犯的问。爸爸就把香烟从过道上连包递过去。

“我来交给他吧,”那押人犯的说。他用那只没铐着的手连包接过香烟来捏了捏,又换到铐上的手里拿着,用没铐着的手抽出一支,递给旁边的汉子。靠窗的汉子朝我们笑笑,那押人犯的替他把烟点上了。

“你待我倒蛮不错哩,”他对那押人犯的说。

那押人犯的隔着过道把香烟连包递回来。

“你也抽一支嘛,”爸爸说。

“不了,多谢。我嘴里嚼着哪。”

“要赶长路?”

“去芝加哥。”

“跟我们一样。”

“那可是个好地方,”靠窗的小个子说。“我去过。”

“我相信你去过,”那押人犯的说。“我相信你去过。”

我们就过去坐在他们正对面的座位上。前排那个押人犯的回过头来看看。他看押的那个人眼望着地下。

“出什么事啦?”爸爸问。

“这两位先生是通缉的杀人犯。”

靠窗的汉子冲我眨眨眼睛。

“说话可要干净点,”他说。“我们这儿谁不是有头有脸的。”

“什么人叫杀啦?”爸爸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说。

“你说什么人?”小个子笑容满面地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还是向着爸爸说。

“是谁把他杀了?”小个子瞅着警官问,两眼睁得大大的。

“你这人真会捣乱,”那押人犯的说。

“哪儿的话呢,”小个子说。“我只是问你一声,警官,是谁把这意大利人杀了?”

“就是他杀了这意大利人,”前排座位上的犯人望着这个刑警说。“就是他张弓搭箭杀了这意大利人。”

“给我住嘴,”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会去杀一个意大利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意大利人。”

“把这话记下来,算他一条罪状,”前排座位上的犯人说。

“他要抵赖,就是罪上加罪。还说他没杀这意大利人呢。”

“警官,”小个子问,“到底是谁杀了这意大利人?”

“是你呗,”那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那是诬赖。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

“他要抵赖,得给他罪上加罪,”那另一个犯人说。“警官,你怎么把这意大利人杀了呀?”

“你这事可犯了错误啦,警官,”小个子犯人说。“错误犯得可大啦。你说什么也不该杀了这意大利人。”

“杀哪个意大利人也不对呀,”另一个犯人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鸟嘴闭上!”那警官说。“他们都是吸毒的,”他告诉爸爸说。“疯疯癫癫,就像乱爬的臭虫。”

“臭虫?”小个子这一下连嗓门都响起来了。“我身上可是没有臭虫的呀,警官。”

“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英国的伯爵老爷呢,”那另一个犯人说。“不信问那位元老大人好了,”说着把头朝爸爸一摆。

“还是问那位小哥儿去,”那头一个犯人说。“他正好也是乔治·华盛顿那样的年纪。决不会说假话的。”①

①传说华盛顿年幼时曾砍坏了父亲心爱的樱桃树,但是他没有说谎,向父亲坦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说呀,老弟,”那大个子犯人冲我瞪出了眼睛。

“住嘴,”押人犯的警官说。

“对,警官,”小个子犯人说。“叫他住嘴。他怎么可以把这个小娃儿扯进来呢。”

“想当年我也是个孩子,”大个子犯人说。

“闭上你的瘟嘴,”那押人犯的说。

“说得对,警官,”小个子犯人先来了这么一句。

“闭上你的瘟嘴!”讲这第二句时那小个子犯人却冲我直眨眼。

“我看我们还是回原来的车厢里去吧,”爸爸对我说。“回头见啊,”他对两个刑警说。

“好。吃午饭见,”前排那个刑警点点头说。小个子犯人对我们眨了眨眼。他看我们顺着过道走去。那另一个犯人则眼望着窗外。我们穿过吸烟车厢,回到原先那节车厢里的座位上。

“哎,吉米,这你见了有什么想法?”

“我弄不清楚。”

“跟我一样,”爸爸说。

午饭在卡迪拉克吃。我们已经在柜台跟前坐着了,才看见他们进来,他们去找了一张桌子坐。这顿饭吃得够劲儿。我们吃的是鸡肉馅饼,我还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客青浆果饼配冰淇淋。这家小饭馆顾客拥挤。从开着的门里望出去,看得见火车。我坐在便餐柜台前的圆凳上,看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两个犯人用左手吃,两个刑警用右手吃。那两个刑警要用刀子切肉时,得靠左手来使叉子,这一来就把犯人的右手也拉过来了。铐在一起的手都双双搁在桌面上。我注意看那小个子犯人吃饭,他看来不像是故意的,可总是弄得那警官十分不自在。他常常会不知不觉似的突然一动,那只手也搁得别扭,叫那警官的左手老是给拉住了。那另外一对却吃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反正不像这一对那么好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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