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得一点没错,果然又来了很多。于是我就索性站在那儿观察。我观察得可仔细了。我仰起了头,把空中的情况一一指给连里的弟兄们看。来的是三架一批,共有两批。一架在前,两架在后。一队三架飞过去了,我对弟兄们说:‘看见吗?这是一个编队飞过去了。’
“等后面的三架也飞了过去,我对弟兄们说:‘这就好了,没有事了,再用不着担心了。’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样一过就是两个星期。”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个把月以前的事。事情是这样的:炸弹把我埋在土里的时候,我的钢盔给推了下来,正好盖在脸上,所以我还有钢盔里的这点空气可以呼吸,勉强支持到被人家挖出来,可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呼吸到的那点空气都是爆炸后产生的硝烟,那倒弄得我病了好久。现在我好了,只是脑袋里老是在响。这种酒叫什么名堂来着?”
“叫金酒补汁。所谓补汁就是施韦珀印度奎宁水。这家酒吧在战前本来档次极高,当时一美元只换七个比塞塔,在这里这种奎宁水就要卖到五个比塞塔。我们也是前不久才发现他们还有奎宁水卖,而且还是老价钱不变。眼下也只剩一桶了。”
“味道的确不错。告诉我,这个城市在战前是什么样子的?”
“挺不错。跟现在也大致差不多,但是吃的东西丰富极了。”
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他隔着桌子探出了身子。
“我要是不管能行吗?”他说。“我到底有这个责任啊。”
“假如你想管,你可以去打电话,拨这个号码。你记一记吧。”
他记了下来。“找奇佩听电话,”我说。
“我跟他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那侍者说。“但是这事关Causa。像这样一个人,对我们的事业肯定是有危险性的。”①
①西班牙语:(正义)事业。
“店里其他的服务员难道都不认识他吗?”
“我想是认识的。可是谁也没有吭声。他是个老主顾了。”
“我也是个老主顾呢。”
“那会不会他现在也站在我们一边了呢。”
“没那事,”我说。“据我所知没那事。”
“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检举过一个人。”
“那就要由你考虑了。也说不定会有别的服务员检举他的。”
“不会,只有那些老服务员才了解他的底细,老服务员是不会检举人家的。”
“再给我来一杯纯黄金酒,来些苦草汁,”我说。“奎宁水瓶子里还有。”
“他在说些什么呀?”约翰问。“我只听懂了一丁点儿。”
“这店里来了个人,当年我们俩都跟这人认识。这人是个打鸽子的好手,我时常在射猎场上见到他。他是一个法西斯分子,不管他今天来这儿是什么原因,反正他现在来这儿是非常愚蠢的。他这个人以前一向非常勇敢,也非常愚蠢。”
“指给我看看是哪一个。”
“那张桌子上跟飞行员在一起的就是。”
“哪一个?”
“就是脸儿晒得黑黑的,用帽子遮没了一只眼,这会儿正在笑的那个。”
“他是个法西斯分子?”
“对。”
“我从丰特斯-德-埃布罗前线上下来以后,今天算是离个法西斯分子最近了。这儿法西斯分子多吗?”
“有时还相当多。”
“他喝的也是跟你一样的酒,”约翰说。“我们喝这个酒,会不会被人家当成是法西斯分子?我问你,你到过南美西海岸的麦哲伦①没有?”
①即智利的彭塔阿雷纳斯港。
“没有。”
“那个地方不错。只是掌(章)鱼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掌鱼。”他的音没有念准。“你知道,就是有八条手臂的那个东西。”
“噢,”我说。“是章鱼。”
“对,掌鱼,”约翰说。“你瞧,我还是个潜水员呢。在那个地方干活还真不错,挣的钱也不算少,可就是掌鱼太多了。”
“跟你捣乱了?”
“捣乱不捣乱我也说不准。在麦哲伦港我第一次下水就看见了掌鱼。那家伙就这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约翰手指撑着台面,猛的把手往上一提,肩膀同时往上一耸,眉毛也同时往上一抬。“站起来比我个儿还高呢,还直瞪瞪盯着我的眼睛。我赶紧拉绳让他们把我给吊上去。”
“那东西有多大,约翰?”
“要说得很肯定我也说不上,因为头盔上那个眼罩的镜片看东西有点儿走样。不过看那头围总该有四英尺开外。而且那东西站起身来就像踮着脚似的,对我是这个样子盯着看的。”(做出一副盯着我看的样子。)“因此我一出水面,他们给我一摘下头盔,我就说我再也不下去了。后来那雇我的老板说了:’你这是怎么啦,约翰?你怕掌鱼,掌鱼对你更怕呢。‘我就顶了他一句:’笑话奇谈!‘这个法西斯酒我们再来它一杯怎么样?”
“行啊,”我说。
我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那边桌子上的那个人。他名叫卢伊斯·德尔加多,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1933年在圣塞瓦斯提安打鸽子的时候。记得我还跟他一起高高地站在看台顶上看射猎大赛的决赛来着。我们都下了赌注,我是下不起这样大的赌注却愣下,他呢,我相信他一年也输不起这么多钱,却还硬是加码押上,后来他付清了赌帐下看台时,我记得他一副表情是多么高兴,装得好像付这笔赌帐是他莫大的荣幸似的。后来我记得又跟他一起站在卖酒柜台前喝马蒂尼,我当时觉得赌输了钱也就是送走了晦气,欣欣然有如释重负之感,心里只是在想:他这一下输惨了,还不知他心疼得怎么样呢。我近一个星期来一直枪法失灵,他倒是枪法奇准,几乎是不可能打到的鸽子都会撞在他的枪口上,所以他经常自己打枪跟人家打赌。
“掷银元赌输赢来不来?”他问。
“你真要跟我来?”
“对,如果你愿意的话。”
“赌多少?”
他掏出一只钱夹,看了看里边,哈哈一笑。
“不管你说多少我都乐意奉陪,”他说。“不过我看这样吧:我们就赌八千比塞塔好了。我这皮夹子里大概也总共就是这个数目。”
当时这个数目要值到近一千美元。
“好吧,”我说,刚才那份释然而安的心情一下子全消失了,打赌例必引起的那种心虚之感又涌了上来。“谁做庄?”
“我来做庄。”
我们把双手拢成杯状,里面各放上一枚五比塞塔的大银元,颠了几下,然后各把银元压倒在左手的手背上,上面用右手捂住。
“就看你的吧,是哪一面?”他说。
我移开手掌,露出了大银元,朝天的赫然是阿方索十三世①的侧面头像,还是个娃娃的样子。
①阿方索十三世(1886-1941):西班牙国王(1886-1931)。1902年亲政,1931年王朝被推翻后流亡国外。
“是人头,”我说。
“把这些劳什子统统拿去吧,来,漂亮点儿,请我喝杯酒。”他把钱夹都掏空了。“你大概不想买一支上等的珀迪枪吧?”
“我才不想买呢,”我说。“不过我说,卢伊斯,如果你眼下手头不太方便的话……”
我说着就把手里这一小叠叠得齐齐整整、纸张又亮又厚的绿色一千比塞塔大钞推到他面前。
“别傻了,恩里克,”他说。“我们这是打的赌,不是吗?”①
①恩里克是亨利的西班牙语形式。
“话是不错,不过我们是老相识了。”
“可还没有老到这一步。”
“好吧,”我说。“这事总该你说了算。那么你喝什么酒呢?”
“金酒补汁怎么样?你知道这种酒味道好极了。”
于是我们就喝了杯金酒补汁,我弄得他光了屁股,心中老大不安,不过赢了这笔钱,却又觉得开心非凡,这杯金酒补汁的味道之好,在我这辈子里还不曾有过第二回。这种事何必要说假话呢,又何必要装作赢了钱还不乐意呢。不过,卢伊斯·德尔加多这家伙倒的确是个挺有风度的赌徒。
“依我看,输得起多少钱赌多少钱,那是不会有多大味道的。你说呢,恩里克?”
“我说不上来。我是向来输不起的。”
“别傻了。你的钱多着哪。”
“没有的事,”我说。“不骗你。”
“得了,谁没有钱呢,”他说。“问题只是肯不肯卖,卖掉点儿什么不就有钱了?”
“我没有多少钱。真的。”
“得了,别傻了。我认识的美国人没有一个不是有钱人。”
我看他这话也确实说得没错。当年在里兹酒吧也好,在奇科特酒吧也好,他是碰不到没钱的美国人的。而今天他重返奇科特,在这里碰到的美国人就都是他当年决不会碰到的那种美国人了。唯有我是例外,我按说是不该来的。可是我也真恨不得没来这儿,免得在这儿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