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还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头吗?”他问。

“当然能,”我笑着说,并且当场做给他看。

“你可知道这只有人和灵长目动物能够做到?由于拇指能够和别的指头相对,手才成为现在这样可爱的工具。这种能够和别的指头碰到的拇指,当它还在雏型时,会不会只在个别的人类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为人类的共同特征只是经过无数世代发展的结果,会不会呢?而这类和绝对合为一体的经验,过去为许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会不会指向人类意识的一个第六感觉的发展方向,即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它将成为人类共同的感觉。人类将如现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样,直接感到绝对呢?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样,你指望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我问。

“我无法告诉你,就如同那第一个能将拇指碰到小指的人,无法告诉你这点细微动作将蕴涵多少重大后果一样。我只能告诉你,那片刻陶醉时抓住我的浓郁的宁静、欢乐和安泰感仍旧留在我心里,那种第一次使我眼花缭乱的宇宙美丽境界,现在仍旧同样鲜明生动。”

“可是,拉里,你关于绝对的见解肯定会逼使你认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觉——是玛雅一手造成的。”

“认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觉,这是错的;印度人并不如此;他们只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不能同日而语。玛雅只是那些热衷的思想家编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沙姆卡拉,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断言这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谜团。你知道,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婆罗门要创造世界。婆罗门是存在、福泽和智慧;它是不可改变的;它一直在这里,而且永远保持静止,它什么都不缺,它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变易,也不知道争夺,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你假如问这个问题,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绝对创造世界是闹着玩的,并不带有什么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谨,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爆发出来,认为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当初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来。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这种学说;他把世界看作是绝对的表现,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滥。他教导说,神没法子不创造,而世界则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世界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现,为什么它是这样的可恨,使众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摆脱它的束缚。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提供持久的快乐和幸福。但是,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自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蔷薇失去它在清晨时的娇美,它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完,我们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变,但是,如果我们不抓着手里的东西及时享受它,肯定说我们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们会认为把这一条作为人生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们谁也不能两次濯足于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水仍旧一样清凉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时,把我们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欢迎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当征伐的劳累和困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仅仅看见人生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时,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要扩展出来。要我离开世界,住进一个修道院,我决计不干;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如果在那几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确和绝对合为一体,那就如他们告诉我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而当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就不会再回到世界上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充满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于次日到达道观。西里·甘乃夏看见我穿上西服感到诧异。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那所小屋子里换上的,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有想起要换掉。

“师傅,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乡了。”

“他没有开口。和平时一样,他盘膝坐在铺着虎皮的禅床上,前面火钵里点了一支香,空气里微微闻得见一点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见他时一样,他只是一个人。他凝神盯着我看,好象一直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懂得了。

“这样好,”他说。“你离家太久了。”

“我朝他跪下,他为我祈福。当我站起来时,我的眼睛湿了。他是一个高尚圣洁的人。我将永远以认识他为荣。我和院中那些修士一一告别;他们有些已经修道多年,有些是在我之后来的。我把自己的一点衣物和书籍留下,觉得说不定对他们有用,于是把背包扛在肩上,穿着我到达时的旧长裤和褐色上褂,戴一顶破帽子,步行回到镇上。一星期后,在孟买搭上一条船,在马赛上了岸。”

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在思索;可是尽管我已经十分疲倦,有一件事我还是急切地要问个明白,所以最后还是我开口。

“拉里,老弟,”我说,“你这次长时期的探索是从恶的问题开始的。是世界上有恶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谈了这半天,你对这个问题连一个初步答案也没有提到。”

“也许就没有什么答案,也许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种游戏。他说,”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里,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联带着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决不会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象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形那样优美,点缀上美丽的花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粲然的光泽,但是,由于它的本质是瓷,他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你说是不是呢?”

“拉里,这是一个很别致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怎样令人满意。”

“我也不满意,”他微笑说。“顶多只能说,既然得出某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结论,一个人就只能尽力而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这里做掉,然后回美国去。”

“回去干什么?”

“生活。”

“怎样生活?”

他的回答很冷静,但是,眼睛里闪出一种好笑的神气,因为他料准我会完全意想不到。

“不急躁,对人随和,慈悲为怀,丢掉一个我字,不近女色。”

“高标准!”我说。“那么,为什么要不近女色?你还年轻;女色和吃饭一样是人这个动物最强的本能,你这样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对我说来,接近女色只是寻欢作乐,而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印度的那些哲人主张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强精神的力量,这话说得再确当没有了。”

“我还以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肉体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间保持一种平衡呢。”

“印度人认为这恰恰是我们西方人所没有做到的;认为我们有了许许多多的发明,许许多多的工厂和机器以及生产出来的商品,总想把幸福建筑在物质上,但是,幸福的取得并不靠这些,而是靠精神。他们而且认为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毁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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