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可思议,他总按钟点跟她在一起,而没有引起她的自我意识或性意识。当他坐在那儿时是如此安静、温柔而且谦恭,脑袋微微向下垂着,瀑布似的闪亮的黑发,有如少女一般披在肩上,使他看起来没有性别。
然而当她再细看时,看见他有着宽阔有力的肩膀,浓黑平直的眉毛,短而弯曲、硬挺的黑睫毛覆在低垂的眼睛上,微黑忧郁的嘴唇上浓密的小胡子,还有个倔强的下巴,她意识到他是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表现其十足的雄性的。而他,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会迅速地瞥她一眼,眼睛里闪出偷偷摸摸的神情,并马上用半悲哀的微笑将之遮掩起来。
置于一种不明晰的心满意足中,时间一天天,一周周飞逝而过。她有时心怀不安,感觉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不能自主,受到一种别的控制力的迷惑。她不时会感到恐惧,不过那时这些印第安人会来跟她坐在一起,通过他们极为沉默的存在,他们沉默、无性的、强有力的肉身的存在狡诈地迷住她。他们坐着时似乎把她的意识带走了,只剩下她自己没有意志的漠然的牺牲品。这年轻人会给她带来甜的饮料,经常是一种催吐的饮料,不过有时是另一种的。喝完之后,衰弱无力充斥着她笨重的肢体,她仿佛飘浮在空中。他们给她弄来一条小母狗,她叫它弗劳拉。一次,精神恍惚之时,她觉得她“听见”这小狗孕育在她小小的子宫里。而在另外一天,她能听见地球变圆的巨大声响,像一种巨大的弓弦嗡嗡作响。
但白天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冷。当她觉得冷的时候,她的意识会突然苏醒过来,强烈地想出去,想离开。她坚持要求年轻人放她出去。
因而有一天,他们让她爬上她所在的大房子的最高层,俯瞰广场。这是个举办大型舞蹈的日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妇女抱着孩子在门口看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端,另外那栋大房子前有一群人,上面一层大开着的门前也有一群熠熠耀眼的人。透过这些大开的门,她可以看见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以及戴着插有黑黄红羽毛头饰,穿着披肩似的、带有绿色长流苏的黑红黄色羊毛毯的祭司们在四处活动。在印第安人极度的沉默中,一个大鼓缓慢、有节奏地敲了起来,下面的人群在等待着——
然后鼓声猛然急促起来,突然传来一阵深沉有力的吟唱声,男人们唱着沉重、原始的音乐,像无始无终森林里呼啸的风一样,很多成年的男人吟唱着,就像这山风;排得很长的舞者从房子下面走出来了。男人们赤裸着古铜色的身体,垂着瀑布似的黑发,臂上系着一簇簇红的和黄的羽毛,穿着白色粗呢褶迭短裙,腰间系着一条有深红、黑色和绿色绣花的彩带,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伴随着一成不变的舞蹈步伐跺着地,身体随着一张张倒挂在腰后的漂亮奢华的狐皮的摇摆而摇摆,狐尾尖在舞者的后脚跟扭动着。每个男人之后,是一个女人,戴着奇异装饰的羽毛和海贝头饰,穿着黑色的短上衣,身体笔直地动着,每只手举着几簇羽毛,有节奏地摆动着手腕,赤足轻巧地击打着地面。
这样,长长的一排跳舞者从对面房子下面伸展出来。然而,从她下面的大房子里,溢出奇异的香气,并出奇地沉寂,然后便是突然的一阵似人非人的吟唱,然后又是一组跳舞者走出去。
这样的活动持续了一整天,连续不断的鼓声,男人的嗡嗡声,呼号声,暴风雨似的吟唱,男人有力跺着地的古铜色大腿后的狐皮在持续不断地摇晃。秋天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中倾泻到男人和女人瀑布似的黑发上。一片沉寂的山谷,远处的岩壁,耸立于纯净天空中的巍峨山峰,山上的雪热烘烘地泛着白光。
她一连数小时,入迷地,好像给麻醉了似地观看这一切,并从所有这些可怕的持续不断的鼓声,原始、低沉的吟唱,以及挂着狐皮的男人无休止的跺脚舞,和穿着黑色短上衣的女人沉重挺直的步伐声中,似乎感觉到她自己的死;她自己的义务,好像要再次消失在生命之野中。从那些不变、专注的女人的头上耸起的奇异的象征中,她似乎又一次读到了她的命运。她这种女人,太形单影只了,注定要给淹没,而巨大原始的象征注定要再次高耸于这倾坍的女人个体的独立上。这位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女子的敏锐以及震颤脆弱的感觉再一次给摧毁了,女人再一次给抛向没有个人情感的性事,没有个人情感的肉欲中。很奇怪,就像是一位具有超凡洞察力的人,她看见了巨大的献祭准备好了。她在极为痛苦的恍惚状态下回到了她的小房子。
自此以后,当她听见夜间的鼓声,听见男人们围着鼓唱歌的那种奇怪的原始声响,就像野生动物向无形的月亮和消失不见的太阳神嚎叫一样时,她总感觉痛苦。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小狼嘻笑和哭号,狐狸的狂叫,让人忧郁的远方的狼嚎,美洲狮折磨人的长啸,还有一时温柔和永远残忍的人的雄性的固执,都让她痛苦。
有时夜幕降临之后,她会爬到屋顶,倾听就在广场那边的小桥上,围在鼓旁边的一群估计年轻的男人在按钟点吟唱。有时他们会点燃一堆火,在隐约的火光中,男人们身着白衬衫或是赤裸着只系一块裹腰布,在阴冷昏暗的空气中,一小时一小时地像鬼怪似地跳舞、跺脚,在火光中,像火鸡似地永远跳着、跺着,或是把毛毯扔在边上,蹲在火边休息。
“你们为什么都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她问这年轻的印第安人,“你们为什么白衬衫都套着红、黄、黑色衣服?而女人穿黑色短上衣?”
他不理解地盯着她的眼睛,隐约难以捉摸的微笑闪现在脸上。隐藏在这微笑后面的是一种温和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的男人是火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晚上星星之间的黑暗。”他说。
“难道女人甚至不是星星?”她说。
“是的。我们说她们是星星之间把星星隔开的黑暗。”
他古怪地瞧着她,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嘲弄的神情。
“白人,”他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像是孩子,总玩着玩具。我们认知太阳,我们认知月亮,而且我们说,当白人女子把她自己奉献给我们的神的时候,那么我们的神就会再次开始创造世界,而白人的神将会土崩瓦解。”
“怎么奉献她自己?”她敏感地问道。
而他,马上掩饰起来,用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掩饰自己。
“她奉献自己的神,而来供奉我们的神,我指的是那个。”他抚慰地说。
可她并未消除疑惑,一阵极为痛苦的冰冷的恐惧和不安萦绕在她心头。
“太阳活跃在天空的一端,”他继续说着,“而月亮住在另一端。男人得始终让太阳快乐地生活在他这边的天空中,女人得让月亮安静地生活在她那边的天空中。她一直得这样做,天空中太阳不能进入月亮的住宅,月亮也不能进入太阳的住宅。所有女人,她叫月亮进入她身上的洞穴。而男人呢,他引下太阳直到他拥有太阳的力量。他始终这样做。然后当男人得到女人时,太阳便进入月亮的洞穴,那就是世上的万事万物的起始。”
她听着,紧紧地盯着他,如同盯着一个说话带有双重含义的仇敌一样。
“那么,”她说,“为什么你们印第安人不是白人的主宰?”
“因为,”他说道,“印第安人变得虚弱了,并且丧失了太阳神力,因此白人偷去了太阳。不过他们不可能留着他——他们不知道怎样做。他们得到了他,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就像一个孩子,他抓到了一只大灰熊,却不能杀死它,也不能从它身边跑开。当他想跑开时,这头大灰熊会吃掉抓它的孩子。白人男子不知道拿太阳怎么办,白人女子不知道拿月亮怎么办。月亮,她对白人女子发怒了,就像一头美洲狮,当有人杀死了它的幼仔时那样。月亮刺痛白人女子——里面这儿,”他按了一下自己身体。“月亮在白人女子的洞穴里发怒了。印第安人会看到这个——很快,”他补充说道,“印第安女人会找回月亮,让她安静地生活在她们的住宅里,而印第安男人也会找回太阳,还有对世界的控制权。白人男子不知道太阳是什么,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他陷入一种奇异的狂喜的沉默中。
“可是,”她颤抖地问,“你们为什么恨我们?你们为什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