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说。

“人家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种事情都比我熟悉,比我精明;但是,我经常觉得,整个说来,和我相比,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向发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学生献殷勤;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中断,完全象小孩子胡闹。有一回,我们随兴所之,走进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你不觉得那个神甫活象一只老白兔?”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过后把这个想法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就这么对他讲了。

“就算你说得对!”他说,面有愠色,“过后,过后我可能就忘了。”

他说的俏皮话并非总是机智幽默的,往往被人听出不过是引用了布施②的一句诗罢了,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在他这个人身上,引起我们喜爱和钦佩的,不是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开朗、稚气的性格中不可抑制的欢畅,这欢畅每一瞬间都在迸发出来,并使他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这欢畅可以表现为一个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长久地隐藏起来是办不到的。我深信,在睡梦里他有时也会笑,也会做出欢快的姿势和表情来的。

①比一般的友谊更进一步,彼此间不再用“您”而用“你”来称呼。

②威廉·布施(1832—1908),德国诗人和画家,以幽默讽刺见长。

理查德经常带我去见其他的年轻人:大学生、音乐家、画家、作家、各式各样的外国人,因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爱好艺术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来往。还有某些严肃认真、苦心求索的有识之士:哲学家、美学家、社会主义者,从这许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学到一份知识。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这样一份一份地向我飞来,我自己又加以补充,由此及彼地大量阅读,就这样,对于使当代那些思想活跃的知识分子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的问题,我渐渐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对这个知识分子的国际也有所了解,并使我得到有益的启迪。这个国际的愿望、预感、工作和理想都吸引着我,我也心领神会,然而自己却并无强烈的冲动非要去参加辩论、表示赞成或反对不可。我发现,绝大多数人把思想、热情和精力全都集中于社会、国家、科学、艺术、教育方法的状况和设施上,但是,在我看来,只有极少数人认识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洁身自好,净化个人同时代以及永恒的关系。至于在我自己身上,这种内心的欲望还多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我不再同其他人结成友谊,而只爱理查德一人,并怀着嫉妒之心。我设法不让他经常同女性亲密地交往。凡是同他的约会,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我都准时赴约,分秒不差。如果他让我等候的话,我就老大的不痛快。有一次,他请我到约定的时间找他一起去划船。我去了,但他不在家,我白白等了三个小时仍不见他的人影。次日,我厉声责备他的疏忽。

“你干吗不一个人去划船呢?”他惊奇地笑着说,“这件事我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不幸。”

“我习惯于遵守诺言,准时赴约。”我怒气冲冲地回答,“不过,我自然也已经习惯了你让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而且你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的。一个人要是有许多象你这样的朋友那该怎么办?”

他万分惊讶地望着我。

“每件小事你都这么认真?”

“我的友谊于我绝非小事。”

“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天性,他连忙起誓改正……”

理查德庄严地引用了这段诗,抱住我的头,按东方人亲昵的习惯,用他的鼻尖蹭我的鼻尖,同我亲热拥抱,直到我又恼又笑地挣脱了他。我们又言归于好。

在我住的阁楼上,放着许多借来的书籍,往往都很珍贵。有现代哲学家、诗人和评论家的集子,德国和法国的文学评论,新发表的剧本,巴黎的文艺专栏和维也纳风行的审美家的大作。这些都是可以一目十行地阅读的。我比较爱好也认真地攻读的,是古意大利小说家的作品和历史著作。我的心愿是尽快地突破语言关,然后专一地去研究历史。在通史和史学研究方法的论著之外,我主要阅读关于意大利和法国中世纪后期的史料和专著。在阅读中,我初次认识了人们中间我最爱的人,阿西西的方济格①,并对所有的圣徒中这位最有福、最有神性的圣徒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我曾在梦中见到无限丰富的生活和精神被揭示在我的眼前,如今,我的梦天天成了真实,用功名心、欢乐和青年的自命不凡来温暖我的心。在课堂上,严肃的、有点枯燥乏味的、有时听来略感沉闷的学科花费了我的精力。到了家里,我又回到中世纪虔诚信教的或令人战栗的历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小说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来,我自己就象童话里的一个阴暗角落,被作品里美好幸福的世界团团围住。再就是去感受在我头上汹涌澎湃的现代理想和激情的怒涛。上课、读书之余,我听音乐,同理查德一起欢笑,同他的朋友们一起聚会,同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交际,听人朗读奇特的现代书籍,走访这个或那个画家的画室,或者去参加晚会,一批激动不安、难以理解的青年知识分子在那里露面,我周围简直是无奇不有的狂欢节。

①阿西西的方济格(1181/82—1226),天主教方济格教派创始人。原为意大利阿西西地方一富商之子,救济穷人和麻疯病患者,后四出传教,以使徒无私产为理想,信徒日众,经教皇同意,成立行乞修士会。晚年隐居。他用翁布里亚方言写的赞美诗《太阳之歌》(约1224),是现存意大利最古的抒情散文诗。他对西方文化有较大影响。

一个星期天,理查德同我去参观一个小型的油画新作展览。我的朋友在一幅画前站住了,画面上是一处高山牧场和若干山羊。看得出来是花了工夫的,画得惹人喜爱,但有点落俗套,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风骨。在任何一个惹人喜爱的沙龙里。都有不少这类好看但没多大意思的画。话虽如此,这幅画毕竟逼真地描绘了我的家乡的高山牧场,我看了还是很高兴。我问理查德,这幅画对他有什么吸引力。

“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角上画家的姓名。我辨认不出这红棕色的字是哪些字母。“这幅画,”理查德说,“并非佳作。有更好的。但是,哪个女画家都及不上作这幅画的女画家美。她名叫埃米尼亚·阿格丽哀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去见她,对她说,她是位伟大的女画家。”

“你认识她吗?”

“当然。假如她作的画有她本人那么美,那她早就发财了,也不会再画了。她作画,但对此毫无乐趣,只因为她碰巧除去这一门以外,再没有学到其他可以谋生的本领。”

这件事理查德又忘了,过了几个星期他才重新提起。

“昨天我遇到了阿格丽哀蒂。我们本来就想去拜访她。那就去吧!你的衣领干净吗?她可注意这些呢!”

衣领是干净的。于是,我们便一起去找阿格丽哀蒂。我心里有几分不情愿,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理查德和他的伙伴那样无拘束地、有点不构形迹地同女画家和女大学生交往。他们聚在一起时,男人们相当肆无忌惮,时而粗暴,时而挖苦;姑娘们都很机敏、伶俐、狡猾,就是看不到有丝毫使女性神圣化的朦胧迷雾,而我则喜欢看到女性蒙上这样一层迷雾,好向她们顶礼膜拜。

我是带着点成见踏进画室的。画室的空气我自然熟悉,不过,到一位女性的工作室里来,在我还是头一遭。室内平淡无奇,井井有条。三、四幅已经完成、镶在框里的画挂在墙上,画架上还有一幅,底色都还没有上完。四壁其余的地方,贴满了非常干净、看了令人喜爱的铅笔速写,另有一个半空着的书橱。她把画刷搁到一边,也不解围裙,便靠在书橱上,看样子她不愿在我们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

理查德一味恭维她展出的那幅画。她放声嘲笑他,不许他再恭维。

“不过小姐,我会打算买下这幅画的。另外,画上的母牛都很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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