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母亲也懂得我的音乐了。她并没有喜欢我的一切作品,对它们中的大部分她都保持缄默,不过她亲眼看到,也终于承认我的音乐并非消遣和嬉戏,而是我做的工作和一件严肃的事情。首先她惊讶地发现音乐家的生活象走钢丝般惊人地展现在她眼前,其繁忙辛勤的程度毫不逊于我的已故父亲当年工作时的情况。如今我们也能更好地谈论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祖父母和我自己童年的成千个小故事。使我越来越爱自己过去的年代和家庭,对此也越来越有兴趣,不再感到自己处身于这个圈子之外了。而我母亲则恰恰相反,她学会了让我自由发展,对我十分信任,即使当我工作时把自己锁起来或者疯狂激动时,她的态度也一样。她从前和父亲一向是十分融洽的,因而她经受了施尼佩尔小姐统治时期的严酷的考验;现在她又重新开始信任别人,由于自己日益衰老和孤独,因此也逐渐中止了唠叨。
在所有这些愉快而有节制的幸福中,我的痛苦和不满——我曾长期生活于这种感情里——完全消失了。但是我并非沉浸于虚无缥缈的空间,而是深沉而安定地想息在自己的思索中,晚上我时常睁大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黑夜,保持着自己这种权利。此外,我似乎越是沉湎于往事,我的爱情和烦恼的情景也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停留着不肯离开我,成为我的沉默的警告者。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懂得爱情的。我还在少年时代就曾狂热地迷恋过漂亮轻桃的丽蒂,因而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见盖特露德时,感到爱情再度降临,觉得她就是能够解答我的问题的人,也是对于我那些隐秘愿望给予安慰的人。但是痛苦又重新接踵而来,友谊和明朗变成了烦恼和阴暗,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但是爱情仍停留不去,并且永远存在,我明白,自从盖特露德停留在我心里之后,我再也不会怀着热情去追逐任何别的女人,再也不会渴求任何女人的亲吻了。
我偶尔去拜访她的父亲,看来他现在也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他请我把那首前奏曲,也就是我为她的婚礼而写的曲子送给他,他向我显示了一种无声的友好。他肯定感到我很喜欢听说她的情况,又极不喜欢问起她,他告诉我她来信中的许多情况,其中也常常谈到我,谈的当然是我的歌剧。她信中写到已经物色到一个很好的女歌手来演唱大主角,写她自己终于能够聆听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的演出,是多么的高兴。她听说我母亲搬来和我同住也很高兴。关于莫特她写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生活过得平平静静,内心深处的激流已不再向上涌。我正从事于写作弥撒曲,脑子里业已想好一首圣乐,只欠没有歌词了。当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歌剧时,它对我已成为一个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新的道路,要变得更为单纯和冷静,要能够抚慰人,而不使人激动。
这段时间里台塞尔兄妹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读书、写作、散步,还一起过节和郊游。只是在夏季时,因为我不愿意拖累这些健壮的漫游者,才和他们分开了几个星期。台塞尔兄妹又到蒂罗尔和福拉尔贝格漫游,还给我寄来了一小盒薄雪草。我则把母亲送到北德地区的一个亲戚家去住一阵子,他们多年来一直邀请她去玩,最后我自己则来到了北海之滨。我白天黑夜坐着谛听大海的古老音乐,在强劲的新鲜的海风中探寻着思想和旋律。从这时起,我才第一次敞开心胸给远在慕尼黑的盖特露德写信一不是给莫特太太,而是给我的女友盖特露德,向她述说我的音乐和我的梦想。我心里思忖,这些信也许会让她高兴,也许这样一种安慰和问好不会有害于她。然而我自己的心却让我怀疑我的朋友莫特,始终暗暗地为盖特露德担优。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执拗的抑郁症患者,他习惯于让自己的生活随着情绪波动,无时无刻都为阴暗的欲望所控制并造成牺牲者,同时在某些深思熟虑的时刻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孤独和不为人理解真是一种毛病,就象洛埃老师向我描述的那样,那么莫特患这种病已比任何人都严重。
可是我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没有写信给我,而盖特露德给我的回信总是只有简短的问候,请我准时在秋天去慕尼黑,因为演奏季节一开始,人们就要排练我的歌剧了。
我们大家再度回到城里恢复正常生活时已是九月初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想要看看我夏季写的作品,便又集合到我家里。我的主要成绩是一首由两把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抒情作品。我们演奏了一遍。布里琪苔弹钢琴,我的目光越过乐谱落在她那金发盘成了大发髻的脑袋上,发髻的边缘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光。她的哥哥站在她身边担任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民歌般的小曲子,轻声地叙述着,慢慢地消逝在夏日的薄暮中,既不快乐,也不悲哀,却好似日落时分一朵逐渐暗淡的云彩飘移在昏黄的天空中。这首乐曲获得台塞尔兄妹,尤其是布里琪苦的喜爱,她对我的音乐作品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总是以一种少女的矜持态度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目光注视我,因为她把我看成一个音乐大师。今天她更是由衷地高兴,显示出她对这首曲子非常中意。她那双浅蓝色的明眸亲切地望着我,还不住地点着头,以致烛光在她的金发誓上闪闪跳动。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几乎是一个美人了。
为了让她高兴高兴,我随着她的琴声用铅笔在乐谱上写下“献给我的女友布里琪苔·台塞尔”,然后又把乐谱还给她。
“这行字将永远留在这首曲子上,”我殷勤地说,一边还鞠了一躬。她读着这句献词,脸渐渐红了,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小手,眼睛里也忽地充满了泪水。
“您是诚心的吗?”她低声问。
“当然是的,”我笑了。“布里琪苔,我觉得这首小曲子对您非常合适。”
她非常惊讶地凝视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泪水,目光十分严肃而又温柔。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台塞尔这时已放下琴弓,我母亲明白他想要什么,立即纠了一杯酒递给他。谈话变得热烈起来,我们为一出新的小歌剧争论不休,这个歌剧是几周前刚刚开始公演的。直到晚上两兄妹告辞出门,布里淇苔用那种罕见的不安眼神望着我时,我才又想起我和布里琪苔之间发生的这个小小的事件。
这期间在慕尼黑剧院里人们已开始背诵我的作品了。男主人公这一角色莫特是完全有把握的,而盖特露德又称赞了新聘请的女高音,因而对于我来说,管弦乐和合唱成了主要的事情了。我请朋友们代为照料母亲,自己便动身前往慕尼黑去了。
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便穿过宽阔美丽的街道来到许华宾区,莫特就住在这儿一幢幽静的房子里。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歌剧,我只想着他,想着盖特露德,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马车驶进。条几乎带有乡村风味的小街,在。幢小小的楼房前停下了;房于周围全是树木,金黄色的械树叶堆积在街道两边,呈现出一派秋天景象。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大门,屋里看上去又舒适又堂皇,一个仆人接过我的大衣。
我被引进一个大房间,看见墙上挂着两幅我熟悉的古老油画,这是从依姆多先生家带来的。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莫特的新画像,是在慕尼黑画的,正当我欣赏画像时,盖特露德进来了。
隔了这么久才又看到她,我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的容貌已经变得更为严肃、更为成熟,完全是成年妇女的姿容了,然而她还是冲我微微笑着,象从前那样满心欢喜地向我伸出手来。
“您好吗?”她亲切地问。“您见老了,可是气色很好。我们等您很久了。”
她问起了所有的朋友,问起了她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她满心喜悦地迎接我,忘却了最初的腼腆,我看她又变得同过去一样了。我的拘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她象一对老朋友似地闲谈起来,我向她述说着夏季在海滨的日子,讲到我的工作,讲到台塞尔兄妹,最后甚至还讲起了可怜的施尼佩尔小姐。
“噢,”她高声说,“您的歌剧快要上演了:您一定很高兴吧。”
“是的,”我说,“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又能听见您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