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奏表演完毕。我向伴奏者点头道谢,把小提琴搁在一边。灯光重又亮了起来,客人们纷纷走动起来,有几个人走过来向我表示通常的肯定、称赞和小小的批评,以显示他们都是行家。却没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作品的主要缺点。

宾客们现在分散到各个房间里,随意享用着茶、酒和点心,主人还给男士们准备了吸烟室。一个小时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事情终于发生了,盖特露德出乎意料地忽然来到我面前,还向我伸出了手。

“您喜欢吗?”我问。

“是的,很好听,”她点头赞许。但是我看出她还懂得更多些。于是我问道:“您指的是第二乐章吧,其余两章简直不值一谈。”

这时她又好奇地对我瞠目而视,带着好似一个成熟女子的明智态度优雅地说道:“您自己肯定很清楚。第一乐章当然是好音乐。第二乐章又广博又遥远,因此对第三乐章的要求就更高。人们从你们演奏时就可以看出,有些地方您确实是做到了,而有些地方则不然。”

我很乐意听这些话,因为她那双明澈善良的眼睛注视着我。就在我们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我便已想到,倘若在这双美丽正直眼睛的目光下度过整整一生,肯定是又美好又幸福的,绝不可能作出或者想出什么糟糕的事。从这个晚上起,我心里明白,不论到什么地方,我总要寻求统一和最细腻的和谐,我也知道世界上活着一个人,对于此人的目光、此人的每一脉搏和每一呼吸的声音,我都得给以纯洁和发自内心的答复。

她也立即感觉到我对于她本质的纯真反响极为友好,因而从一开始便建立了平静的信赖,使她能够对我十分坦率,不必害怕产生误会和不信任。她很快便和我十分亲密,只有年轻人以及道德观念薄弱的人才可能这样迅速和这样毫无顾忌地相爱。以往我也确实恋爱过,而自从我摔伤成为跛脚之后,往往怀有一种胆怯、渴望和不稳定的感觉。如今爱情已经代替幻想降临于我,我感觉自己眼前好似出现了一道精致、灰色的纱幕,世界露出了其本来的、神圣的光芒,如同孩子们眼中所见,如伺我们在幻梦中所见一样。

盖特露德那时还不到二十岁,象一棵娇嫩的小树一般苗条而健康,远远超脱了一般女性的种种矫揉造作,她那独特的大方品格奏出了一种稳步向前的旋律。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居然还活着这么一个生物,我不禁由衷地欢欣,不可能不想到如何捕获她,把她据为己有。我为自己可以同她共享美丽的青春时代,并从一开始就得到她的友谊而感到高兴。

自从这个晚会以后我夜里常常失眠。我并没有发烧,也没有心情不宁,我头脑清醒,不想睡觉,因为我感觉自己的春天已经来临,我的心在经历了漫长的歧途和寒冬季节之后渴望走上正路。在我的斗室里流动着苍白的夜光;所有生活和艺术的目标都历历在目,好似刮着燥热风的阿尔卑斯山峰近在眼前,我时常察觉到的我生活中已经完全失落的声音和种种神秘的节奏,连同传奇故事般的童年时代都回来了。而当我企图掌握这种梦幻般的明朗以及满溢的感情,并试图加以浓缩和命名时,我就给它取名盖特露德。我想着这个名宇入睡,一直睡到天亮,清晨我神清气爽地起床,仿佛自己沉睡了好长时间。

这时我想起了最近一个时期的种种阴郁的以及傲慢的思想,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缺陷所在。今天并无任何东西让我痛苦、不快和烦恼,我耳中又响起了伟大的和谐之音,又重新沉入了充满外界声响的青春之梦。我又让自己的行动、思想和呼吸重新追随那一个神秘的旋律,生命又有了一种意义,而在遥远的东方已微露金色的阳光。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我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自己。只有台塞尔这个家伙在剧场里排练时推推我,开玩笑地说:“您昨晚睡得很好吧,是不是?”我心中暗自思忖,我得讨讨他的好,于是隔了一忽儿问他道:“台塞尔,今年夏天您打算到哪里去休假?”他笑了,羞得满脸通红,好象他是刚刚结婚的新娘,接着告诉我:“我的天哪,到夏天还早着呢!不过您看,我已经买好一张车票啦。”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这回是从博登湖出发,经过莱茵河地区、列支敦士顿公国到瑞士的库尔、阿尔布拉河、上加丁、马洛耶、贝格尔以及意大利的科摩湖。至于回来的路程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用他那双灰蓝色孩子般的眼睛机伶而又欢欣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看样子这双眼睛从没有见过世界上的种种肮脏和不幸。我感觉自己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体会他如何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和阳光、空气、大地打交道,于是我也感到了生活的种种乐趣,好似我的生活正面临着新生的太阳,而我也以明亮的眼睛和纯洁的心灵诚实地迎着它走去。

今天,当我回忆往事时,一切都变得极其遥远,远得好似在东方的天边,但那时的光芒还多多少少照亮着我目前的道路,虽则已经不再是青春焕发、不再是光辉灿烂了,并且仍象当时那样是我的安慰,使我在感到压抑的时刻感觉舒适,拂去了我灵魂里的尘土,当我唤出盖特露德的名字,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的她仍是当年在她父亲的音乐厅里向我走来的模样,轻巧得象乌儿,亲切得象密友。

我又去看莫特了。自从美貌的绿蒂那次痛苦的自白后,我就尽可能地躲着他。他察觉到了这点,采取如我所知的既骄傲又冷漠的态度,懒得为此费心。因而我们已有几个月不曾单独相聚了。现在我对生活充满了新的信念,充满了美好的理想,我自以为有必要重新接近久已疏远的朋友。这也是我新写的一首歌曲给我的启示,我决定把它献给莫特。这首歌有些类似他所喜欢的《雪崩之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熄灭了房里的蜡烛;

夜色涌进敞开的窗户,

它温柔地把我拥抱,

要我们成为朋友和兄弟。

我们同样病于乡思之痛;

我们同样夜夜魂牵梦萦,

就在我们父亲的老屋,

我们悄悄谈论着逝去的年华。

我另外干干净净地抄出一份,上面题了;“献给我的朋友海因利希·莫特。”

我带着歌曲,挑了一个我断定他必然在家的时刻到他的住所去。他果然在家,他的歌声向我袭来。他正在自己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边练着歌喉。他让我进屋。

“啊,是柯恩先生!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呢。”

“瞧您说的,”我赶紧表白,“我这不是来了吗。您好么?”

“总是老样子。真的,您怎么又敢到我这里来了。”

“是的,我最近一个时期有点不守信用……”

“事情很清楚。我也知道为什么。”

“我倒是不清楚。”

“我清楚。绿蒂到过你家里,是不是?”

“嗯,我不愿意谈她的事。”

“是没有这个必要。那么您又来干什么。”

“我带了点东西来。”

我把乐谱递给他。

“噢,一首新歌!很好啊,我早就害怕您会陷在沉闷的弦乐里出不来。瞧,这还有题词!献给我的?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惊讶于他的欣喜之情,我原以为他会挪榆我的题词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坦率地说。“高尚的人看重我,我总是很高兴的,尤其是您。我已暗暗把您列在死者名单上了。”

“您有这种名单?”

“噢,是的,倘若一个人有许多朋友,或者有过许多朋友,象我这样……便可能开出一份很可观的名单来。我一直最尊重有道德的人,而偏偏总是他们离我而去。和流氓无赖天天都可以交朋友,可是和理想主义者、正经的市民却很难相处,尤其当这个人声名狼藉的时候。您可算是这种时刻里独一无二的人。事情正是如此——人们在最最困难的时候所得到的,总是人们最珍爱的。难道您不是这样吗?这种时候我向来只看重朋友,就是不愿意女人来这儿。”

“这些事您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的,莫特先生。”

“为什么?”

“您对待所有的人,同您对待妇女一样,都是这种态度。朋友之间是不可以这样的,所以大家都溜开了。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

“感谢上帝,我竟是这种人。而您也好不到那里。可怕的绿蒂到您家里去倾诉苦恼,您丝毫不肯帮助她。您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还是很感谢的。您是怕管闲事惹麻烦,所以就远远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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