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大楼的所有房间都是喜气洋洋的,非常热闹,各个大厅房间都有人在跳舞,连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楼道都挤满了化装的人,到处在奏乐跳舞,熙熙攘攘,笑声不绝。我心神不安地挤过人群,从黑人乐队到演奏农家乐的乐队,从宏大辉煌的主厅来到各条过道回廊,走进酒吧,走向食品柜台,走进卖香槟酒的小房间。小房间的墙上挂着许多年轻画家粗犷有趣的绘画。今天,这里聚集着各行各业的人,有艺术家、记者、学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会错过这次雅兴的。帕勃罗先生坐在一个乐队里,激情地吹奏着他那根装饰着丝穗的萨克斯管;他认出我时,大声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挟着,卷进这个或那个房间,一会儿跟着上楼,一会儿又被拥着下楼;地下室的一条过道被艺术家们装饰成地狱、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乐队使劲地在那里击鼓。慢慢地,我开始寻找赫尔米娜和玛丽亚,我到处寻找,几次想挤到主厅去,可每次不是走错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挤了出来。到半夜,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人,我一次舞都没有跳,就已经全身发热,脑袋发晕了,我赶紧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围都是生人,我让人斟了酒,觉得像我这样的老人无法参与这样闹嚷嚷的节庆活动。我沮丧地喝着酒,凝视着女人们裸露的胳膊和后背,看见那许多奇形怪状的假面具和化装服饰从眼前飘过,任人挤我撞我,有几个姑娘想坐到我的怀里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发地拒绝了。一个姑娘喊了一声‘嗨,糟老头”,这话一点儿也不错。我决定借酒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可是酒并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觉到,荒原狼是怎样地伸出舌头,站在我的背后。我没有出什么事,这里不是我来的地方。我抱着一片好意来到这里,但我在这里却高兴不起来,周围那喧腾的快乐,那阵阵欢声笑语,那整个大楼的狂欢乱舞,在我看来显得那样讨厌做作。

于是,到了一点钟我就非常失望恼火,悄悄地潜回存衣处,想穿上大衣离开。这是一场败仗,是重新跌落为荒原狼,这样做赫尔米娜几乎不会原谅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一边吃力地挤过人群,向存衣处走去,一边仔细地向四周观看,是否会看见一个女友。然而谁也没有看见。现在我站在存衣处前,柜棚后面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已经伸出手来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见了!见鬼,怎么又碰见这种事!先前,我悲伤地在各个大厅转悠,坐着喝那没有什么味道的酒时,我一边进行着思想斗争,想下决心离开,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块又圆又扁的牌儿。现在它却不见了。什么事都跟我作对。

“存衣牌丢了?”我旁边一个穿着红黄衣服的小鬼尖声问我。“伙计,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说着就已经把他的存衣牌递过来。我机械地接过存农牌,在手指间翻过来翻过去,转眼间,机灵的小家伙消失不见了。

我把又小又圆的马粪纸片凑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号,这时我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号,只是写着几个潦草的蝇头小字。我请存衣处的工作人员等一会儿,走到最近的一盏灯下看写的是什么。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涂了几行,字迹很难辨认:

魔剧院今晚四点开演——专为狂人而演——一入场就要失去理智,普通人不得入内。

赫尔米娜在地狱里。

我就好像操纵线一度从表演者手中脱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后才活跃起来、又跳又舞地重新开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牵拉着,充满活力、生气勃勃、情绪热烈地又跑回到我刚才疲乏地、无精打采地逃离的熙攘嘈杂的人群中。没有哪个罪人会这样急于进入地狱。刚才,漆皮皮鞋还挤得我脚疼,充满浓烈的香水味的空气熏得我恶心讨厌,厅里的热气使我疲乏无力;可是现在,我随着每步舞的节奏,敏捷地迈着较快的步伐通过所有大厅,跑向地狱。我感到空气里充满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气,被所有狂热的音乐,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气,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声、舞蹈节奏,被那千百双眼睛的异样光彩抬起来摇晃着。一位西班牙舞女飞到我的怀里:“跟我跳舞!”“不行,”我说,“我必须到地狱去。不过很愿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鲜红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时我才认出这是玛丽亚。我紧紧地把她搂到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们嘴唇挨着嘴唇,立刻跳起舞来,从帕勃罗身边跳过,他爱恋地吹着他那根萨克斯管,他那美丽的动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时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跟踪着我们。我们跳了还不到二十步,音乐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开马丽亚。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说,我陶醉在她的温情之中。“来,玛丽亚,跟我走几步,我多么爱你美丽的双臂,再让我换你一会儿!可是你看,赫尔米娜已经在唤我。她在地狱里。”

“我已经想到了。再见,哈里,我仍然爱着你。”她跟我告别。夏玫瑰这样成熟,这样芳香,她就是告别、秋天和命运的象征。

我继续往前跑,穿过挤满人的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进入地狱。孤单,漆黑的墙,亮着刺眼的、凶神恶煞似的灯,魔鬼乐队狂热地演奏着音乐。在一把高高的柜台椅子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他穿着礼服,没有戴假面具。他用讥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间里约有二十对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挤到墙边。我贪婪而又害怕地观察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多数仍戴着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没有赫尔米娜。那漂亮的小伙子从高高的椅子上向我投来讥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时,她就会来喊我的。舞曲结束了,但没有人来。

我走向设在低矮的小房间里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边,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边喝着酒,一过细看年轻人的侧影。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爱,像远古时代的一幅画,正因为蒙上了一层年代久远的静静的灰尘而变得非常珍贵。噢,我内心忽然颤抖了一下:那不是赫尔曼,我年轻时的朋友吗!

“赫尔曼!”我犹豫地叫了一声。

他微微一笑。“哈里?你找到我了吗?”

原来是赫尔米娜,她只是稍许化装打扮了一下,她套着时髦的高领,聪慧的脸显得苍白,眼睛漠然地看着我,黑色礼服袖子过于宽大,露出白色的衬衣袖口,一双小手更显得娇小秀美,她穿着长长的黑裤,下面露出穿着黑白相间的男丝袜的纤纤小脚。

“赫尔米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你的装束?”

“到现在为止,我已搞得几位女子爱上了我。可现在轮到你了。让我们先喝一杯香槟酒。”

我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槟酒,边上的人仍在跳着舞,热切而激烈的弦乐越来越强烈。赫尔米娜似乎没有资多少劲就使我很快爱上了她。她穿着男装,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亲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种柔情。她穿着男装,显得那么陌生,那么漠然,然而她却用目光、言词、表情给我送来一种女性的魅力。我没有触及它们,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着男装也有这种魔力,她的魔力是阴阳两性兼有的。接着她便跟我谈赫尔曼,谈我的童年,谈她的童年,谈论性成熟前的那些岁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爱的能力不仅包括两个性别,他们爱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东西,他们把爱情的魔力,把童话般变化的能力赋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数精英和诗人有时还会具有这种能力。她演得完全像个小伙子,抽烟,才气横溢,侃侃而谈,常常喜欢带点讥嘲,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蒙上一层性爱的光泽,在我看来,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诱惑。

我从前以为我完全了解赫尔米娜。而今天夜里,她却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多么轻柔,悄悄地在我周围织起我渴望已久的网,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样给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香按酒谈东论西。我们边走边观察着穿过一个个大厅,我们像探险家那样挑选一时对舞伴,窃听他们怎样谈情说爱。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们跳舞,给我出谋划策,告诉我在这个或那个女人身上该用什么诀窍去引诱她们。我们像两个竞争对手那样上场,两个人追了一会儿同一个女人,轮换着和她跳舞,两个人都争取把她弄到手,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戏。这场戏把我们两人越拉越近,点燃了我们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话,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点,意义更深了一层,一切都是游戏和象征。我们看见一位很漂亮的年轻妇女,她看样子有些痛苦和不满,赫尔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焕发,转忧为喜,她带她去喝香槟酒,后来她告诉我,她并不是作为一个男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用同性爱的魔力占领了她。我逐渐觉得,狂欢乱舞的舞厅,这幢发出轰鸣的房子,所有这些戴着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变成了其妙无比的梦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鲜花吐芳争艳;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着一个个果实,寻找中意的果子;一条条蛇隐蔽在绿色树荫中,诱惑似地看着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泽上影影绰绰地闪着激光;魔鸟在树林间鸣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来对某一个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姑娘跳舞。我炽热地追求她;正当我们跳得如醉如痴,腾云驾雾似地在空中飘浮时,她突然大笑起来,说道:“我都认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还那样呆笨无味。”我认出了,她就是几小时前叫我“糟老头”的那位姑娘。她以为我已经是她的了,但下一个舞我已经炽热地和另一个姑娘跳了起来。我跳了两小时舞,也许更长,每个舞我都跳,连我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尔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时不时地在我近旁出现,向我点点头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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