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认识玛丽亚到举行大化装舞会之间的一段短暂时间里,我很幸福,从未有过这种解脱、超生的感觉。我清楚地感到,这一切都是序幕,准备,一切都在激烈地向前发展,正戏还在后头呢。

我已经学了不少舞,跳得蛮不错,看来,我可以去参加舞会了。随着舞会日期的临近,它就越来越成为大家的话题。赫尔米娜有一个秘密,她坚持不告诉我她在舞会上会穿什么衣服。她说,到时候我会认出她的,假如我认错了,她会帮助我,可是,事先我什么也不许知道。我打算穿什么戴什么,她也一点不好奇,于是我决定不化装。当我想邀请玛丽亚参加舞会时,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舞伴,真的,她已经有一张入场券,我有点失望地看到,我只好一个人赴会。这是全市第一流化装舞会,每年一次,由艺术家协会在格罗布斯厅举办。

这些天我很少见到赫尔米娜,舞会的前一天她到我这里来了一会儿。我给她搞了入场券,她是来取她的入场券的。她平静地坐在我房间里,我们谈了一次话,我觉得这次谈话很奇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现在过得很不错,”她说,“跳舞对你很有好处。只要四个星期不见,就几乎认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认,“多年来我没有过得像现在这样好过。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赫尔米娜。”

“噢,不归功于你那漂亮的玛丽亚?”

“不。她也是你赠送给我的。她太好了。”

“她正是你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地漂亮、年轻、情绪好,在爱情方面很有办法,而不能每天占有她。如果你不是和别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不是你的匆匆过客,你就不会这么高兴的。”

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

“你所需要的一切现在可都有了?”

“不,赫尔米娜,那可不是。我有了一些很美的东西,很使人欢快的东西,我得到了非常亲切的安慰,非常快乐。可以说,我很幸福……”

“可不是吗,那你还要什么呢?”

“我要的不只这一点。我不满足干生活幸福,我并不是为幸福而生的,这不是我的生活目的。我的生活目的正与此相反。”

“那是说,你要的是不幸?你看,过去,你的不幸一个接一个,够多的了。当时,你由于刮脸刀都不能回家去呢。”

“不,赫尔米娜,情况可不是这样。我承认,当时我很不幸。但是,那是愚蠢的不幸,没有成果的不幸。”

“那是为什么?”

“因为否则我就不会在死亡面前感到害怕,而我希望死亡!我所需要和渴求的是另外一种不幸;这种不幸既让我怀着热望忍受痛苦,又让我怀着极大的欢乐会死。这就是我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兄妹。但是,你为什么反对你现在在玛丽亚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为什么不满足?”

“我不反对这个幸福,噢,不是的,我爱它,我感激它。它就像阴雨连绵的夏天遇到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那样美。可是,我感到它不会久长的。这个幸福也不会有什么成果。它使人满足,可是,满足并不是我吃的饭菜。它使荒原粮昏昏入睡,连连打嗝。这不是可以为之去死的幸福。”

“那么一定得死吗,荒原狼?”

“我想是的!我对我的幸福感到很满足,我还可以忍受相当一段时间。但是,假如这种幸福不时地给我可个钟头时间,让我苏醒过来,让我有所渴望的话,那么,我并不渴望永远占有这种幸福,相反,我渴望的是再次受苦,只是比过去更美一点,不要那么可怜。找渴望受苦,这些苦难使我自愿地准备去死。”

赫尔米娜的眼光突然变得很忧郁,她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是多美、多可怕的眼睛!她搜寻着词句,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得那么轻,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

‘冷天找要对你说点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这件事你也已经知道,不过你也许没有对自己说过。现在,我告诉你找对我自己、对你、对我们的命运所知道的东西。哈里,你过去是个艺术家、思想家,一个充满欢乐和信仰的人,始终在追踪伟大永恒的事物,从来不满足于美丽的、细小的事物。但是,生活越是把你唤醒,越是使你回复自己的本性,你的困苦就越大,你就越来越深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之中,一直陪到你的脖子。你以往认识、热爱和崇敬的一切美好神圣的东西,你以往对人类、对我们的命运的信仰都干你无补,这一切都失去了任何价值,成了一堆废物。你的信仰没有空气可以呼吸。窒息致死是很难受的死亡。是不是这样,哈里?这就是你的命运吧?”

我再三点头,表示同意。

“你在头脑中本来有一幅生活的图画,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备做一番事,准备受苦牺牲,但是你逐渐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世界并不要求你做出这一类事情,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你逐渐发觉生活只是优雅的好房间,人们住在这个房间里吃饭,喝酒,喝咖啡,穿上一双针织袜子,玩玩纸牌,听听收音机,人们感到心满意足。谁要追求别的东西,谁身上具有别的东西——带有英雄气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伟大的诗人或崇敬圣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柯德式的骑上。好了。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的朋友!我是个具有聪明才智的姑娘,我生来就是要像高尚的典范人物那样生活,对自己提出很高的要求,完成伟大的任务。我能够承受厄运,我可以当王后。做革命党人的情妇,做某个天才的姐妹或某个殉道者的母亲。可是;实际生活却只允许我变成有点儿修养的交际花!光这一点就是突来的打击。我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一度很绝望,很长时间我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我想,生活肯定总是对的,如果生活嘲弄了我的美梦,那么,我想,我的梦大概太蠢,我的梦大概没有道理。可是这无济于事。我眼明耳聪,也有点好奇,于是我仔细观察这所谓的生活,观察我的熟人和邻居,观察了五十多人及他们的命运。我看到,哈里,我的梦想是对的,百分之百正确,你的梦想也对。而生活是错的,现实是错的。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只能为某个财主打字,贫困而毫无意义地虚度年华,或者看中某个财主的钱而与他结婚,甚至当一个类似妓女那样的人;而你这样的人孤独、害怕、绝望,不得不用刮脸刀了却残生,这是什么道理啊!在我身上,主要是物质和道德方面的贫困;而在你身上,更多的是思想精神方面的贫困——我们的道路是一样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厌恶酒吧间和舞厅,反对爵士音乐,反对这一切鄙陋俗气的东西,你以为我不能理解?这一切我都非常理解;同样,我也理解你对政治的厌恶,你对政党和新闻界的空谈和不负责任的行为的伤心,你对战争——过去的和未来的战争,对人们如何思想,如何阅读,如何建筑,如何搞音乐,如何庆祝节日,如何推行教育的方式感到的绝望!你是对的,荒原狼,你一千个对,一万个对,可是你还是注定要毁灭。对当前这个简单、舒适、很易满足的世界说来,你的要求太高了,你的欲望太多了,这个世界把你吐了出来,因为你与众不同。在当今世界上,谁要活着并且一辈子十分快活,他就不能做像你我这样的人。谁不要胡乱演奏而要听真正的音乐,不要低级娱乐而要真正的欢乐,不要钱而要灵魂,不要忙碌钻营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逢场作戏而要真正的激情,那么,这个漂亮的世界可不是这种人的家乡……”

她低头看着地板沉思起来。

“赫尔米娜,”我声音温柔地喊道,“我的妹妹,你真能洞察一切!然而你却教我跳狐步舞!不过,你说我们这种与众不同的人在这里无法生活,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缘故?只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还是向来如此?”

“这我不知道。为这个世界的荣誉考虑,我宁愿设想,只是我们这个时代如此,这只是一种病,一时的不幸。元首们正在紧张而卓有成效地准备下一次战争,我们其他人则在跳狐步舞,我们做事挣钱,吃夹心巧克力,在这样一个时代,世界的样子肯定可怜得很,简单得很。但愿以往的时代和今后的时代比现在好得多,比我们的时代更丰富、更宽阔、更深刻。不过,这对我们毫无帮助。也许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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