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醒来时,把梦全忘掉了,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大约睡了近一个小时,在音乐和吵闹声中,在酒馆的餐桌上睡觉,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的。那可爱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给我两三个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我的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一好了,现在我还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得走,我还有约会。”
我吃了一惊。“跟谁约会?”我急切地问。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请我到奥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为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的。”
“加你就该请我。别人已捷足先登了。你这就省了钱呀。你去过奥德昂吗?过了十二点只有香槟酒。有软椅,有黑人乐队,挺好的一个酒吧。”
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
“啊!”我恳求地说,“让我来请你吧!俄本以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们不是成了朋友了吗。让我请你吧,你想卜哪里,我就请你上哪里,我请求你答允。”
“你这样做当然很好。不过你看,说话要算数,我已经接受了人家的邀请,我这就要走了。你别赞助了!来,再喝一口,酒瓶里还有酒。你把这杯酒喝完,回家好好睡一觉。答应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还是那些事!你跟歌德还没有完哪?(此刻我又回忆起梦见歌德的梦。)你真不能回家的话,那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有客房。要不要我给你要一间?”
对此我表示满意,我问她在哪儿能再见到她,问她住在哪里。她没有告诉我。她说,我只要稍许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东请你?”
“在哪儿?”
“时间地点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纳老酒家吃晚饭。在二楼。再见!”
她递过手来跟我握手,我这才注意到,这只手跟她的声音很相配,加么美丽丰满,灵巧热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讽似地笑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又一次回过头来对我说:因为歌德的事,我还要跟你说几句。你看,歌德的画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闹了一场,有时我对圣人也这样。”
“圣人?你是这样的虔诚?”
“不,可惜我并不虔诚,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诚过,以后还想再虔诚起来。现在我可没有时间虔诚。”
“没有时间?难道虔诚还要时间?”
“噢,是的。虔诚需要时间,甚至需要更多的东西:不受时间的约束,你既要真的虔诚,同时又在现实中生活,而且认真地对待现实:时间、金钱、奥德昂酒吧以及一切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圣人是怎么回事?”
“你听着,是这样的。有几个圣人我特别喜欢,如斯蒂芬,圣弗朗兹,还有其他几个。有时,我看见他们的画像,还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骗人的、歪曲的、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样,这些圣人的画像也使我受不了。当我看见这样一个又漂亮又傻气的耶稣基督或圣弗朗兹,看见别人认为这些画既美丽又能给人以教益启示时,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稣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这样俗气的画像就使人们满足的话,他当时的生活,他当时受尽苦难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稣基督像和圣弗朗兹像也只不过是一幅人像,离他们真正的形象还相差甚远,在耶稣基督看来,我心目中的耶稣像也显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对那些讨厌庸俗的复制品的感觉一样。我跟你说这个、并不是说你对歌德像生气发火就是对的,不。你那样并不对。我说这些,只是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艺术家头脑里总装着各种各样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你们也跟别人一样是人,我们其他人的头脑里也有梦想和戏谑。我已经发现,学识渊博的先生,你给我讲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时,有些尴尬,你动了很多脑筋,想办法让一个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东西。可是,我现在要让你明白,你其实不必那样费脑筋。我能听懂。好,到此为止!你该上床睡觉了!”
她走了,一位年迈的仆役领我走上三楼,然后才问我有没有行李,他听说我没有行李,就叫我预付他称为“睡觉钱”的房租。接着,他带我走过一间又旧又陪的楼梯间,进了一间小房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剑,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还有一个协会庆祝节日用的已经枯黄的花圈。如果只给一件睡衣,我付的钱就太多了、不过,房间里至少还有水,有一块毛巾。我洗了脸,就和衣躺到床上,让灯亮着,我这才有时间思考了。现在歌德的事儿已经了结。我在梦中见到他,太好了!还有这个奇妙的姑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她是突然闯进我的生活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向我伸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我愉快地、忧虑地或紧张地回想起这些事情。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我走来。兴许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已冻僵麻木,现在又开始呼吸了,鼓起了那无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这里来过。一位姑娘曾叫我吃饭、喝酒、睡觉,她对我十分友好亲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的女友——对我讲了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样古怪乖僻,也并不孤独,并不是病态的异乎寻常的人,并不是没有人理解,我还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还能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见到她,她很可信。“说话算数。”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十点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皱巴巴的,疲惫不堪,头脑里还想着昨天一些丑恶的东西,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清醒,充满了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确回到家里时,一点没有惧怕的感觉,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楼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见了“姑母”,我的房东,我很少见到她,不过她待人和蔼可亲,我很喜欢她。遇见她,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裁衣冠不整,睡眼惺松,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就想走过去。以往,我思想孤单安静,不要别人管我,她始终很尊重我的这种要求,而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一层幕布似乎撕碎了,拦在我们之间的栅栏似乎倒塌了。她笑起来,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个晚上,哈勒尔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没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说,我也不得不笑起来。“昨天晚上看了些闹,我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静和尊严,有时我在府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您别取笑,哈勒尔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这一点您不该做。在我家里,您不应感到格格不入。您该生活得随随便便,舒舒服服。我这里住过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使者,可是您比他们谁都安静,很少打搅妨碍我们。现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反对。我跟她进了客厅,客厅里挂着漂亮的先祖画像,摆着祖辈留下的家具。房东给我斟上茶,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和蔼的夫人并没有盘问我,我给她讲了一些我的经历、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认真地听我讲述,聪明的夫人听男人们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时就露出这样一种混合的表情。我们也谈起她的外甥,她带我走进旁边一间房子,让我看她外甥最近业余做的产品——一架无线电收音机。勤劳的年轻人晚上就坐在这里,摆弄安装这样一个机器,他完全沉浸在“无线”这种思想中,虔诚地拜倒在技术之神的面前,技术之神终于在几千年后发现并非常支离破碎地描述了每个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地利用过的东西。我们谈起这些,是因为姑母略微有些虔诚,谈论宗教她并不讨厌。我对她说,力量与行动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术只是通过下述途径把这一事实的一小部分带进公众的意识:技术为声波设计了暂时还极不完善的接收器和发射合。那个古老学问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现实性,迄至今日并没有被技术所注意,但是,最终它也自然会被“发现”,被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们所掌握。也许人们会很快发现,不仅现在的、目前发生的事件和图像经常在我们身边流过,就像人们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能听见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而且,所有早已发生过的事情都同样被记录下来,完好地保存着,也许有一天,不管有无导线,有无杂音,我们会听见所罗门国王和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①说话的声音。人们会发现,这一切正像今天刚刚发展起的无线电一样,只能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费劲儿的忙碌所织成的越来越密的网所包围。但是,我在讲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时,没有用通常那种愤慨讥嘲的语气,针对时代和技术,而是用开玩笑似的、游戏似的口吻谈论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就这样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喝茶聊天。感到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