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萨开始模仿可敬长老的端坐姿势,想学他的样盘起双腿静坐不动,也能像他那样窥见超乎现实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够超然于周围环境。但是,他的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他觉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干扰或者皮肤上一阵阵的痛痒,逼得他重新动来动去,或者伸手搔挠,甚至干脆重新站起身来。当然达萨也有过几次特别感受,具体地说就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空荡荡感觉,好像飘了起来,如同梦里那样,觉得身子时而轻轻着地,时而又缓缓升上天空,就像一团毛絮似的飘荡不定。每逢这类时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飘浮不定的滋味;身体和灵魂摆脱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种更加广阔、纯洁、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断提升,不断被吸收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这一时刻总是仅能持续刹那间的光景,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每次跌回旧时现实时,总是大失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须恳请大师收他为徒,指点他入门,以便学会修炼此道的奥秘,有朝一日也成为瑜伽行者。但是他该如何恳请呢?事实上,老人似乎从不曾正眼看他,连相互交谈都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位大师似乎已处于彼岸世界的日于与时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连语言也是彼岸世界的。

然而,有一天老人开日说话了。有一段时间里,达萨一夜接一夜地做恶梦,混杂着狂乱的甜蜜和恐怖场景,时而是妻于普拉华蒂,时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达萨的功课毫无进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炼,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爱情,因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里去走动。他认为这是气候恶劣所致,那几天天气确实闷热,不断刮着一阵阵于热风,让人坐立不宁。

又是一个气候恶劣的倒霉日子。蚊于整天嗡嗡不停地飞舞。达萨前一天夜里又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以致白天郁郁寡欢,心情沉重。他已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不过刚醒时还记得是重演了早些时候的生活经历和遭遇,让他感到可耻和羞辱。整整一天,他心情忧郁地绕着茅屋走来走去,或者呆呆蹲着不动。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些零星活计,又三番两次地静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烧似的烦躁起来,觉得四肢在抽搐,脚上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行,又觉得背上有剧烈的灼痛感,总之,他几乎无法安坐不动,即或只是片刻也不行。达萨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见他始终保持着完美的静坐姿态,双目内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好像有一朵盛开的花飘浮摇曳在他的躯体之上。

于是就在这一天,当这位瑜伽修士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时,达萨走到他面前,这一时刻达萨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请原谅我打扰你的休息,尊敬的长者,”他说,“我在追寻内心平静和安宁,我很想过你这样的生活,将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已看见我还很年轻,然而我已不得不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对待我实在太残酷了。我生为王子,却被驱逐当了牧人。我以牧人身份长大成人,我像一头小牛那样快快活活,强壮结实,内心十分纯洁无邪。后来,我开始张大眼睛注视妇女,当我看见最美丽的女人时,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当时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许会去死的。我离开了我的伙伴,那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华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农家的女婿,必须整日辛苦劳作,然而普拉华蒂不仅属于我,并且也爱我,或者这不过是我自以为如此。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地区狩猎。就是这个人让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宫门,如今他来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普拉华蒂,还让我亲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和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竟杀了人,我过起了谋杀者和逃犯的生活,人人都在我身后追赶和捕捉我。直到我走进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尊敬的长者,我是一个愚蠢的人,我是一个杀人者,也许还会被人捉拿归案,判处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宁愿了结这样的生命。”

老人低垂双目静静地听完了他的爆发式的倾诉,接着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达萨的面孔,那目光明亮、尖锐、清澈,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当他细细打量着达萨的脸,似乎在紧张思索对方的陈述时,嘴巴却慢慢扭歪成一种微笑姿态,随即又变成大笑状态——一种无声的大笑,老人带着这种笑容摇晃着脑袋,说道:“玛雅!玛雅!”

达萨完全被弄糊涂了,羞容满面地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则自顾走进了羊齿植物丛间的狭窄小径,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节制有韵律的步伐在小树林间走了几百步左右,便又转身进了茅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又回转了那个超然于现实世界的不知何处的远方。他这种笑容表示了什么呢?他不是一直对可怜的达萨十分冷漠么!达萨久久地思索着这难解的笑容。在听了达萨痛苦绝望的供认和自白之后的瞬间,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是批评?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恶意寻开心?难道竞是一个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讥讽反应域者是一位圣贤对一个陌生人愚蠢行为的抚慰?那笑容是一种拒绝表示么?抑或是一种告别方式,让人快快离开?或者这是一种劝导的方式,要求达萨学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达萨始终解不开这个哑谜。深夜了,达萨仍然在思索这种笑容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用这种方法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灾难,他的思绪始终索绕着笑容问题打转,他咀嚼这个问题好似咀嚼某种可吃的树根,尽管坚硬却颇有味道,还散发出芬芳香气呢。与此同时,他又同样努力地思索、咀嚼着老人如此响亮地大声喊出的一个名词,“玛雅!玛雅!”为什么老人大笑着嚷叫的时候,心情竟那么快活,那么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玛雅”这个词的意义,他只能够半猜测地大致了解,而对老人笑着叫喊的方式,他也只能够一知半解,揣测其蕴含着某种意义。玛雅——这就是达萨的一生,包括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蜜幸福和苦涩不幸。美丽的普拉华蒂是玛雅。爱情和它的感官欢娱是玛雅。整个人生是玛雅。达萨的生活,一切人类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为,一种表演场面,一种戏剧景象,一种幻想错觉,一种肥皂泡——缤纷色彩里的虚无而已。人们对待这一切,尽可以耸耸肩一笑了之,尽可以蔑视它们、嘲笑它们,全不必过分认真。

对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脸笑容和一声玛雅,处理和打发达萨的全部生活,但是对达萨本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变成笑面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够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玛雅世界。但是,就在当前的几天几夜里,往日寝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现了。他刚抵达此地的那一阵子,几乎完全忘却了流亡时的紧张疲乏,如今又出现了。当初他抱着学会瑜伽功夫的希望,不论他能否达到老人那样的高超水平,如今这希望看来十分渺茫了。那么——他再在这片林子里流连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他曾在这里喘过气来,恢复了体力,也曾略略恢复了理智,这也非常重要,这里给予他的实在够多了!是的,也许这段期间全国搜捕谋杀国王凶手的案件已经结束,他大概可以继续流浪而不会遭遇巨大危险。

达萨决定继续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世界那么大,他不能够永远呆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

这一决定使达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他原定第二天破晓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老人早已开始静坐修炼,达萨不愿不辞而别,何况他还有一个请求要向老人提出。于是他只得耐心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老人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四肢,开始例行的散步。这次达萨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至这位瑜伽大师终于把目光询问似地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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