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约瑟甫斯诉说完毕,太阳早已下山。老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绝不打岔或者询问。即或忏海已结束,他仍然不吭一声。他费劲地站起身子,极友好地望着约瑟南斯,而后弯身吻了他的前额,又为他划了十字。直到很久之后,约瑟甫斯才恍然明白,这正是自己过去用来打发仟悔者的同一种既沉默、友好,又宽容、爱护的姿态。

接着,他们吃了些食物,做了晚祷,便躺下休息了。约瑟甫斯入睡前还沉思了片刻,是的,他原本期待忍受一场训斥和惩罚,结果却没有,然则他并不感到失望,也并无不安感。狄昂长老的目光和关怀的亲吻大大安慰了他,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不久就进入了舒坦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老人默默地带领他继续前行。他们几乎不停顿地走了整整一天,接着还走了四五天,终于到达狄昂的住处。他们共住一层,约瑟甫斯帮助老人做些日常杂活,熟悉了狄昂的生活起居,他们的共同生活与约瑟甫斯以往多年所过的生活没有很大区别。不同的仅是他不再单人独处,而是生活在另一人的庇荫和保护之下,因而现在所过的生活毕竟与从前截然不同了。仟悔者和寻求慰藉的人陆续不断地从附近地区、从阿斯卡龙,乃至从更远的四面八方赶来。最初,每逢来了客人,约瑟甫斯总是急忙告退,直至来客离去才重新露面。但是,狄昂长老常常像呼唤仆人似地把他叫回,让他取水或者做别的小事,日子一久,约瑟甫斯也就习以为常帮着料理忏悔事务,也越来越多地陪同倾听客人的忏悔——只要当事人不表示反对。事实上大多数忏悔者倒是并不喜欢独自面对威风凛凛的狄昂·普吉尔,而宁愿有这位温和斯文,又乐于助人的帮手在一旁陪听。约瑟甫斯就这样逐渐熟悉了狄昂长老听忏悔的方式,熟悉了他的安慰、斥责、惩罚和施予忠告的办法。约瑟甫斯难得有勇气提出问题,除了有一回某个学者或者文学家顺道来访之后。

约瑟甫斯从这位来访者的叙述中判断他结交了一些会魔法和星相学的朋友。来人想在这里稍事休憩,便和两位年老的苦行僧同坐了一两个小时。这是一位彬彬有礼、十分健谈的客人,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星相和变化之道,他说人类以及人所信奉的神明,从有远古时代开始,迄至远古时代终结,全都得通过黄道十二宫的黄道带。他说到人类的始祖亚当,认为亚当与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实为一人,因而他称救主的赎罪乃是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变化历程,至于那条天堂乐园之蛇,据他声称本是圣泉的守护者,而一切众生形象,一切人与神,无不例外统统出自神圣泉水的黝暗深处。

狄昂长老聚精会神地倾听这个人以带着浓重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说八道,使约瑟甫斯非常恼火,是的,他很生气狄昂竟然未以愤慨之情反驳这些异端邪说,而是对这位无所不知的朝山进香者的自作聪明独白,似乎颇有同感,因为狄昂长老不仅潜心倾听,而且不时为某些词语点头微笑,似乎十分满意。

当客人告辞后,约瑟甫斯用一种近乎谴责的激烈语气问道:“你怎么能如此耐心地听完那个无信仰狂人的异端邪说?是啊,我觉得,你不但耐心地倾听,甚至直截了当表示出你的同感,还显出颇为欣赏的模样。你为什么不反驳他?你为什么不试图谴责他,说服他,让他归依我们的救主?”

狄昂长老只是摇晃着自己布满皱纹的细脖子上的脑袋作为答复。“我没有反驳他,因为这纯属自费口舌,更确切地说,因为我还没有能力进行反驳。这个男人在演讲才能、编造神话才能以及对星相的知识方面,都远远超出我,我不可能驳倒他的。此外,我的孩子,批驳一个人的信仰,说他的信仰是谎言或者谬论,也不是你我的事情。我承认,听这个聪明人说话让我觉得愉快,尽管你听不进去。他让我愉快,因为他说得动听,懂得又多,更重要的是他让我回忆起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往事,因为我年轻时也曾从事这些知识和学问的研究,下过许多功夫。这位陌生人讲得天花乱坠的神话故事,其实也并非毫无价值。它们都是某一种信仰所采用的寓言和比喻,我们因为信仰了我们唯一的救主耶稣,也就不需要它们。然而对于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一信仰的人——他们也许永远不可能认识我们的信仰——他们是有权利尊敬和信仰这种植根于自己古老先辈的智慧的。当然,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信仰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信仰。但是,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相学和万古恒在学,不需要原始水源和宇宙母亲以及诸如此类学说的譬喻,我们也绝不能够说这类学说是谎言和谬论。”

“但是我们的信仰,”约瑟甫斯高声叫道,“确是更为优秀的学说,而耶稣又是为一切人类死去的。所以我认为,凡是认识教主学说的人,都必须反对那种过时老朽的学说,而代之以新的正确学说。”

“我们早就在做了,你,我,还有许多其他人都做过,”狄昂冷静地回答。“我们都是救主的信徒,因为我们都被基督学说和甘为人类而死的信心与力量所慑服了。然而另外有些人却信仰黄道十二宫的神话和神学理论,他们全然没有感受救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而强制他们慑服,并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甫斯,你难道没有注意到,这位神话学家何等善于叙述美丽动听的故事,又何等擅长编织形象譬喻么?你难道也没有看出他何等和谐自在地忧游于自己的形象和譬喻的智慧之海中么?是的,这就是一个表征,说明他没有任何痛苦烦恼的压力,他很知足,一切都顺遂他的心意。对于事事顺心的人们,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总是直至情况糟糕,甚至极糟糕之时,直至他历经诸多痛苦和失望,饱受种种烦恼之后,直至大水几乎淹没脖于之际,他才会急着要得救和获得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弃眷恋已久的旧日信仰,转而冒险地接受得救奇迹的信仰。啊,约瑟甫斯,不要着急,我们暂且让这位博学多才的异教徒自得其乐吧,让他享受自己的智慧、思想和能说会道的快乐吧。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一年或者十年之后,他的艺术和智慧突然崩溃了,也许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或者他的独生儿子,或者他自己落到了贫病交加的境地。如果我们有机会在上述情况下与他再相见的话,我们就乐意助他一臂之力,向他叙述我们摆脱痛苦的种种方法。倘若他质问我们:‘为什么昨天不告诉我,为什么十年前一声不吭?’——我们就可以回答:‘当时你正自得其乐呢!’”

老人说到这里,神情严肃起来,沉默了片刻。接着,他又好似从往日旧梦中醒觉一般,补充说道:“我年轻时也曾沉湎于古代长老们的智慧学说,即或后来踏上了十字架苦修道路,研读神学学说还常常带给我许多快乐,当然,也不时让我感到忧虑。我的思虑大都停留于世界的创造上,也即是说,当一切创造完毕之后,世间一切应该十分美好这一事实上,因为《圣经》告诉我们:‘上帝看了(基督)创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十分美好。’然而,事实上这种美好、圆满仅仅只有一刹那,天堂乐园完成时的一刹那,转瞬间,就在下一个刹那里,罪孽和诅咒便因为亚当吃了那棵树上的禁果而破坏了和谐完美。世上有些教派的教师说:这位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亚当及其智慧之树的上帝,并非独一无二最高的神道,而只是神之一员,或者只是一个低级的神道,一个造物者而已,然而所创造的世界并不美好,甚至是一大失败,以致被造的众生度日艰难,不得不把一段世界时期托付给邪魔,直至最高的神——一灵魂的上帝,亲自决定由圣子来结束这段糟糕的世界时期。与此同时,这些教师说道,我也这么想,从此以后,造物主及其创造物也开始趋向灭亡,整个世界也逐渐枯萎、衰老,直至出现一个既无创造、无自然、无血肉、无欲望和罪孽,又没有生殖繁荣与死亡交替的历史时代,但是,一个和谐完美的、充满灵性的得救世界也会随之诞生,这个新世界里,不存在对亚当的诅咒,也不存在对欲望、生育、繁殖与死亡的永恒诅咒和惩罚。对于当前世界的丑陋恶劣,我们更多归咎于造物主,而不是人类的始祖亚当。我们认为,造物者果真就是上帝自己的话,就应当把亚当创造成另一种模样,或者至少得让他免受诱惑。我们这番推论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两个上帝。第一个是创造者上帝,另一个是天父上帝,而我们对第一个毫无畏惧地不断批评。我们中甚至有些人迈出了更加大胆的步伐,他们声称,创造毕竟不当是上帝的工作,而只应是魔鬼的勾当。我们全都认为,可以用我们上述种种聪明想法帮助救世主,促进未来灵魂世界的诞生,于是我们推出了形形式式的神道、世界以及改造世界的构思。我们忙碌于研究和讨论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高烧几乎死去,我在热病昏迷梦魔状况中,脑子里仍然在和造物主打交道,我觉得自己必须投身战场,浴血奋斗,而恶梦中的故事却越来越恐怖吓人,竟至有一夜在高烧中,我认为自己必须杀死亲生母亲,才可能熄灭我血肉之躯里的生命。魔鬼趁我热病昏迷之际放出他的全部走狗追逐我。但是我还是痊愈了,令我的老朋友们失望的是,我又重新变回了早先模样,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缺乏灵性的愚蠢之人,尽管很快便恢复了体力,却始终没有恢复对哲学的兴趣。因为在那些逐渐康复的日日夜夜里,当恐怖的高烧梦魔终于消褪,我几乎始终沉沉昏睡之际,凡是有一刹那的清醒时刻,我都感到救主在我身边,感到救主把自己的精力注人我身体之内,当我重新恢复健康时,我便不再能够感受救主的亲近,这让我觉得深深悲哀。当时我对这种亲近怀有强大渴望,因而一旦重又倾听到种种哲学辩论时,立即意识到这将危及我的热烈渴望——当时我还把这一渴望视为自己最宝贵的财富——,生怕它会像泉水流失在沙地里一般,被思想和语言所淹没。我的朋友,我说得够多了,这就是我知识和神学生涯告终时的情况。从此以后,我就属于隐退的人。然而我对于任何擅长哲学和神话的人,任何懂得那类我自己也曾沉湎其中的游戏的人,我决不加以轻视,也不加以阻拦。如同我当年不得不满足于现实情况,不得不把造物主与上帝,创造与拯救之间的无法理解相互并存关系,永远成为自己的不解之谜一样,如今我也同样不得不满足于眼前的现实,我没有能力把哲学家造就为信徒。当然这也不属于我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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