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经过他们间的若干次会晤之后,逐渐知悉了普林尼奥的一切情况,自己也在相互交谈中详述了许多亲身经历。克乃西特决不让朋友陷于先坦白后因缺乏对应而惧悔的困境,而是以自己的敞开心胸加强了普林尼奥的信心。他也慢慢地向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生活,他过的是一种表面看来很单纯、正直、秩序井然的有规则生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宗教团体里获得了一系列成绩和赞誉,而更多的则是艰难的牺牲,因此确切地说是一种真正的寂寞生活。普林尼奥虽然和许多局外人一样无法完全了解这种生活,却也大致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倾向和基本情绪,当然也较好地领会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为什么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误导的青少年,想要从事不那么光彩夺目抛头露面的朴实工作,想要在低年级学校求得拉丁文或者音乐教师的职位。克乃西特对特西格诺利施行的治疗和教育方法,恰恰十分合宜,不仅赢得了病人的极大信任,还启发病人得出一个帮助对方的想法,而且也确实这样做了。因为特西格诺利事实上也能够对游戏大师颇有帮助,倒不是帮助他解决重大人生问题,而是可以提供无数关于世俗生活种种细枝末节的知识以满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们不知道克乃西特为什么要挑起这副并不轻松的教育重担,使自己苦恼的童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学会快乐度日,我们也不知道两人间是否有过互相效劳的考虑。我们后来至少知道特西格诺利最初不曾有过此类考虑。他后来曾向人叙述说:“每当我试图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为何要治疗我这个业已厌弃生活而又自我封闭的人,我总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于他身上的魔力,我还不得不说,这也由于他的调皮淘气。他是一个十足的淘气鬼,顽皮、机智、狡猾,爱耍魔术游戏,又善隐匿自己,会惊人地忽隐忽现,他的调皮程度远远超出了这里人们的想象。我深信,我第一次出席华尔采尔会议,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间,他便已决定要捕捉我,也即以他的方式对我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他要唤醒我,改造我。至少他从一开始便费尽心机要赢得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争取我?我实在不知其然。我认为,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做出这件事大概出自条件反射,而并非有意识的行动,他们面对一个濒临困境的人,就会立即感到任务压肩,必得完成号召才行。他发现我既悲伤又胆怯,根本无意投入他的怀抱,或者换句话说,毫无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发现我这个曾经非常开朗坦诚的人,他的无所不谈的老朋友,如今变得又消极又沉默了,但是,障碍似乎反倒激发了克服困难的决心。尽管我一再表示冷淡,他却毫不退缩,结果他如愿以偿了。我还得说一下,他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总给对方一种相互帮助的印象,好似我们的能力相当,给予对方的价值相当,而他需要我的帮助与我需要他的帮助也完全一样。在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时,他就告诉我他早就在期待着像我出现在华尔采尔这样的情况,甚至近乎渴望出现这般场景了,渐渐地,他让我也逐步逐步地参与了他辞去官职的计划。他始终不断地设法让我明白,他多么重视我的劝告,我的参与,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为他除我之外别无世俗朋友,更不要说任何世俗经验了。我承认,我很爱听这类话;他因而获得了我的全部信任,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摆布。总之,我后来完全信赖他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又开始产生怀疑和不真实感,也许由于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么,也揣摩不到他想方设法笼络我的用意,是真诚的还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还是狡诈的,是正直的还是虚伪的,抑或只是游戏而已。迄今为止,他一贯处于比我优越的地位,而且始终待我十分关怀体贴,这恐怕也是我不愿深入追究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谓处境,所谓他之需要我的同情与帮助,也如同我需要他的支持这类故事,视为好心的礼貌,给我营造和编织了一种抚慰心灵的环境和罗网。直到今天,我仍然说不清他同我玩这场游戏,究竟有几成出于深思熟虑的预谋,又有多少出于他的纯真性情。因为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确实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一方面擅长教育、影响、治疗和帮助,为启发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计地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够事无巨细地一般对待,哪怕最细小的工作也总是全力以赴。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他当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医和导师,将我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而且从此没有松手,直到最后唤醒了我,治愈了我,尽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根。还有一个极引人注意的、也极符合他为人实质的情况:当他似乎求我帮助他摆脱华尔采尔官职之际,当他以平静的、甚至赞许的态度倾听我对卡斯塔里进行经常相当粗鲁和天真的讽刺挖苦之际,当他自己也在努力挣脱卡斯塔里的羁绊之际,他却又同财切切实实在把我吸引回那里,他重新培养了我的静坐习惯;他通过卡斯塔里式的音乐和静修功夫,卡斯塔里式的快乐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变成了你们中的一员,——尽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里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里乃至反卡斯塔里人。他把我对你们的不幸仰慕变成了幸福。”

这就是特西格诺利的观点,他显然有理由对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也许,对儿童和青少年采用我们宗教团体种种经过考验的教学手段进行教育改造,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而要改变一个成年人,何况已年近半百,就绝非易事了,即使这个人对此满怀善良愿望。当然,特西格诺利并未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或者模范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达到了自己预定的目标:消除了这个倔强而又极度痛苦者的悲伤感,让他敏感而脆弱的灵魂重新恢复了和谐平静,用健康习惯取代了以往的不良习惯。当然,玻璃球游戏大师不能够亲自照料一切具体的琐事,他为自己尊贵的客人动用了华尔采尔和教会组织的人力和物力。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派遣教会当局领导机构所在地希尔斯兰的一位静修教师按固定时间去特西格诺利家指导和督促静修功课。整个计划和方针当然还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师第八年期间,他才第一次应允朋友的再三邀请,前去首都的朋友家庭拜访。克乃西特获得领导当局(其最高长官亚历山大与他关系密切)许可后,便利用一个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实他已许诺多次,却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原因是他希望知道这位朋友是否确有空闲,另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虑,这毕竟是他进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这儿是给普林尼奥带来无数悲哀的地方,又是对克乃西特具有无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诺利古老祖屋换来的现代化住宅,发现女主人是一位端庄、聪明而又谨慎的当家人,同时却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听话的小儿子的辖治。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对他的父亲态度傲慢乖张,显然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

母子两人对卡斯塔里来客都持冷淡与怀疑态度,然而他们不久后便难以抵制这位大师的个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职务本身便具有一种近乎神圣和神秘的神话气息。尽管如此,克乃西特刚进门时,气氛仍十分生硬紧张。克乃西特始终持静观和期待的态度。女主人款待的礼数周到却心存抗拒之意,犹如招待一个来自敌国的高级军官。男孩铁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个,他大概常常以观望为乐事,显然也是在诸如此类情况中的渔翁得利者,而他的父亲似乎仅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关系的基调是温和,谨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须踞着脚尖走路一般,做妻子的显然比丈夫更能轻松自如地保持此种疏远姿态。此外,特西格诺利总表示出努力寻求儿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则似乎反复无常,有利可图时表示友好,忽而又蛮不讲理了。

简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处艰难,生活在一种闷闷不乐的压抑气氛之中,充满了对于相互摩擦的恐惧,充满了紧张情绪,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风格一样,显得过分细心周到,过分讲究礼数,好似人们试图建造一道坚固的围墙,必须厚实得足以抵御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袭击。克乃西特也同时发现普林尼奥脸上刚刚重新获得的快乐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见了。是的,他在华尔采尔或者在希尔斯兰会议室时,那种沉重和忧郁是几近销声匿迹了,然而在他自己家里,他又被笼罩在阴影里,不仅招致许多批评,而且还得忍受种种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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