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拉着孩子的手,脱下帽子,露出了扁卒的脑袋和谈褐色的花白头发(头发上好象被人胡乱撤了一把盐粒),然后向连长一鞠躬,开口说:

“这是我的牧童……”

但是,他大概怕人家不愿让他把话讲完,所以向小家伙低下头来,指着麦杰里察问道。

“是这个人吗?”

牧童和麦杰里察的眼睛对视了几秒钟:麦杰里察是带着装出来的冷淡,牧童是含着恐怖、同情和怜悯。后来小家伙把视线转到骑兵连长脸上,有一瞬间似乎看呆了,然后把视线转移到仍旧抓着他的手、有所期待地朝他低着头的农民身上,——费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人群本来已经安静下来,连教堂长老的牛棚里小牛的响动都可以听见,这时人群里又微微有些波动,但是重又归于寂静。……

“你别怕呀,小傻瓜,你别怕,”那农民自己也胆怯慌张起来,用手指朝麦杰里察连连点点戳戳,一面声音颤抖他说着好话哄他。“要不是他,那又是谁呢,……你老老实实他说吧,说吧,别怕……唉一唉,坏蛋!……”他突然狠狠地住了嘴,下死劲把孩子的手猛地一拉。“就是他,大人,不是他还会有谁呢,”他好象为自己分辩似的,声音响亮他说,一面卑躬屈节地把帽子捏做一团。“只是孩子不敢说,马备着鞍子,马袋里放着皮套,不是他还会有谁呢……昨天骑着马闯到篝火旁边。‘给我看一下马,’他说,自己就到村里来了;孩子左等右等他都不来,天已经亮了,他没法再等,就把马赶了回来;可是马还备着鞍子,马袋里还有皮套,——不是他,别的还有谁呢?……”

“是谁骑着马闯来了?有什么皮套?”连长问道,他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头绪来。农民格外惶恐地把帽子卷来卷去,又颠三倒四地把他的牧童早晨怎样赶了一匹别人的马回来——马是备着鞍子的,袋子里还有手枪皮套的情形,讲了一遍。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骑兵连长拖长声音说。“他不是不肯老老实实他说吗?”他朝小家伙点点头,说。“还是叫他到这儿来吧,——我们要照我们的办法来讯问他……”

小家伙被连推带操地推到台阶前面,但是不敢踏上台阶。军官从上面跑下来,抓住他那瘦削发抖的肩膀,把他朝自己跟前拖,锐利可怕的眼睛牢牢盯住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啊一啊……啊!”小家伙翻着白眼,忽然号叫起来。

“这算什么呀!”有一个妇女忍不住了,叹了口气。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矫健柔韧的身躯忽然从台阶上如飞而下。众人吓得一齐举起胳膊,急忙闪开,——骑兵连长被猛力一撞,跌倒了。

“开枪打他!……这还成什么话?”漂亮军官束手无策地伸出一只手,大叫起来,这时候他张皇失措,晕头转向,竟把他自己会开枪的事都忘记了。

几个骑兵冲进人群,用马把人们冲散,麦杰里察将整个身子压在敌人身上,想掐住他的喉咙,但是那人展开黑翅膀般的斗篷,象只大编幅似地扭动着身子,一只手痉挛地牢牢抓住武装带,设法拔出手枪。皮套终于被他打开了,几乎就在麦杰里察掐住他的喉咙的同一刹那,对麦杰里察连放了几枪……

等哥萨克们跑上来,拖着麦杰里察的两只脚要把他拖走的时候,他还牢牢抓住青草不放,咬牙切齿,极力要抬起头来,但是头无力地垂下去,在被拖曳着。

“涅企塔依洛!”漂亮军官喊道。“集合连队!……您也去吗?”他必恭必敬地向长官问道,然而避免对他正视。

半小时后,哥萨克骑兵连已经充分做好战斗准备出了村子,顺着麦杰里察昨夜走过的那条路疾驰着迎上前去。

巴克拉诺夫跟大伙一样感到强烈的不安,最后他忍不住了。

“你听我说,让我先走一步吧,”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刺了刺马,结果比估计的还快就到达林边那所荒废了的暖蜂房前。但是他已经无须爬上屋顶:在离他不过半俄里的地方,有五十来名骑兵正在从一个土墩上跑下来。他看到他们的一色的、有黄点的军服,认出那是正规军。巴克拉诺夫按捺住要赶回去报警(莱奋生可能马上就来到)的焦急心情,仍旧留下来;他躲进灌木丛中,想看看土墩后面会不会还有队伍出现,后西不再有人;骑兵连行列零乱地慢步前进;根据他们歪歪斜斜的骑在马上的姿态以及马匹紧张地摆动脑袋的情形看来;连队大概刚疾驰过一阵。

巴克拉诺夫掉转马头,在树林边上几乎和莱奋生相撞。他打了个手势要他停下。

“人多吗?”莱奋生听完他的话,问道。

“大约有五十来人。”

“是步兵?”

“不,是骑兵……”

“库勃拉克,杜鲍夫,你们两排人下马!”莱奋生低声下令说,“库勃拉克在右翼,杜鲍夫在左翼。……瞧我不揍你!……”他突然发狠地低声说,因为他发现一个面颊上包着纱布的游击队员溜到一旁,还向别人招手。“回到原位!”他扬起鞭子威胁说。

他将麦杰里察的排交给巴克拉诺夫指挥,吩咐他留在原地。然后自己下了马,摆动着毛瑟枪,微跛着走在散兵线前面。

他没有走出灌木丛,便吩咐散兵线趴下,自己带着一个游击队员悄悄走到暖蜂房那边。骑兵连已经逼近了。莱奋生看到他们的黄帽沿和裤子上的镶条,知道来的是哥萨克。他还认出那个披黑斗篷的是连长。

“你去叫他们爬到这边来,”他对游击队员悄俏他说。“可是叫他们别站起来,要不然……喂,你在看什么?快一些!……”他皱起眉头,推了他一下。

哥萨克人数虽然不多,莱奋生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激动,就象很久以前在他的军事活动的初期一样。

他把自己的战斗生活划分为两段,当中虽没有一条界线将它们截然分开,但是根据他本人的感受,他觉得它们是有所不同的。

最初,他既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甚至连枪都不会放,却不得不担负起指挥一大批人的责任,他感到,实际上并不是他在指挥,一切事件的发展都和他无关,由不得他做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尽职,——不,他是尽了他最大的能力去做的;也不是因为他认为,个人不能左右一大批人参加的事件,不过他认为这种观点是那些缺乏行动毅力的人们用来掩盖本身软弱的最恶劣的伪装;而是因为在他的军事活动的这个为时不长的第一阶段,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克服他在战斗中不由自主地要体验到的恐惧心情,并且竭力使人们看不出这种恐惧。

但是他很快就习惯了他的处境,并且达到为自己生命的担心已经不妨碍他为别人的生命作出妥善安排的地步。也是在这第二阶段,他才获得了驾驭事件的可能,他驾驭得愈是全面和成功,他就愈能清楚正确地摸索得出事件的真正进程以及各种力量和人的因素在事件中的相互关系。

可是此刻他又体验到强烈的激动,他觉得,这大概跟他目前新的处境,跟他关于自己以及关于麦杰里察之死的种种想法有关。

等分布在灌木丛中的散兵线爬过来的时候,他总算控制住自己:他那动作沉着准确、精神集中的矮小身形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人们仍旧把他看做是万无一失的计谋的化身,他们由于习惯和内在的必需对他总是信任的。

骑兵连已经非常逼近,可以听到马蹄声和骑者的低语声,有些人的脸都可以分辨得出了。莱奋生看到了他们的神清——特别是刚跑到前面的一个漂亮的胖军官的神情,那人嘴里叼着烟斗,骑在马上似乎摇摇欲坠。

“这家伙大概是个野兽,”莱奋生定睛望着他,暗忖道,他不由地把通常赋予敌人的全部最恶劣的品质都加在这个漂亮军官身上。“可是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啊!……是不是已经应该开枪了呢?开吗?……不,等他们到了掉了树皮的白桦旁边再放。……可是他为什么骑在马上那样摇摇晃晃?……这实在不象……”

“全一排”在骑兵连刚到树皮剥落的白烨树旁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用尖细拖长的声音叫起来。“放!……”

漂亮军官听到他喊出的第一个字音,愕然抬起了头。但就在这一刹那,他头上的军帽飞落了,脸上也露出惊惶万状和一筹莫展的神情。

“放!……”莱奋生又喊了一声,他自己也瞄准漂亮军官开了一枪。

骑兵连一时秩序大乱;好多人跌倒在地上,可是漂亮军官仍旧骑在马上,他的马龈牙咧嘴,直往后退。在这几秒钟里,人们张皇失措,马匹用后腿竖立,在枪声中人喊马嘶,乱做一团。后来从这团混乱中冲出一个头戴黑色高顶皮帽、身披斗篷的单身骑者,他一手紧张地勒住马,一手挥舞军刀,在骑兵连前面跳跃起来。别人显然并不服从他的命令,有的已经快马加鞭,逃跑了;整个骑兵连也都跟着他们逃命去了。游击队员们从地上一跃而起,其中最性急的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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