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哪儿来,船长?”阿索莉一本正经地向她想像中的一位人物发问,接着便自己回答自己说,“我从……我从……从中国来。”

“你运来的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运的什么。”

“好啊,船长,你居然这样!那好吧,我把你放回篮子里去。”

船长刚要顺从地回答说他方才是开玩笑,他还准备让她看大象呢,可是突然有一股从岸边静静折回的溪水把快艇的船头拨向中流,小船活像真的一样,扬起风帆离开溪岸,向下游平平稳稳地全速驶去。眼前的景物霎时间骤然改观:小姑娘觉得,小溪现在似乎已变作一条大河,小艇也变成一艘远洋巨舰了。她惊慌失措地向小船伸出双手,险些掉进水里。

“船长害怕了。”她这样想着向漂走的玩具追去,满心指望它会被冲到岸边某个地方停下来。阿索莉匆忙挎着不算很重但十分碍事的篮子,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呀,老天爷,要出事儿……”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再跑,两眼紧紧盯着那个平平稳稳漂去的美丽的三角帆,丝毫也不放松。

阿索莉在林子里从未走过像现在这样远。她急切想把玩具捉住,已顾不得左顾右盼;在她匆匆奔跑着的溪岸上,有许多障碍物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在地上倒着的青苔斑斑的枯树干、大大小小的土坑、高高的蕉树、野蔷蔽、茉莉花、樟树等,每跑一步都有东西挡住去路。为克服这些障碍,她费了很大力气,越来越频繁地停下来喘一喘气,或把粘在脸上的蛛网拂掉。前面出现一片长满苔草和芦苇、稍见开阔的地带。阿索莉眼看就要完全望不见那个红光闪闪的红帆了,但绕过一个溪湾,她重又看见了那面大模大样扬长而去的红帆。奔跑间她偶一回头,只见那枝叶间曾透过缕缕光束,轻雾弥漫,五彩缤纷的巨林已变成浓荫密集、黑魆魆的一片幽谷,不禁大吃一惊。她畏缩地踌躇片刻之后又想起了那件玩具,于是“呸——呸——呸”使劲啐了几口又飞快地追去。

就是这样徒然地追赶了大约一小时光景,阿索莉又惊又喜地看见,前面的林木零零落落地闪开来,露出了朵朵白云。一片湛蓝的海水和一道黄沙陡岸。她累得踉跟跄跄地爬上了陡岸。这里是溪流的入海口;溪面不宽,水也很浅,只是那青青的碧流闪着光,潺潺湲湲地流过岸边的岩石便消逝在迎面涌来的海浪中了。阿索莉从这个不太高的、树根纵横交错的陡岸上望下去,看见在溪边的一块平滑的巨石上背对她坐着一个人,那人双手捧着从她那儿溜掉的快艇,犹如大象捉到一只蝴蝶似的,好奇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它。阿索莉看见玩具还好好的,便多少放了点心。她爬下陡岸,走到陌生人跟前,仔细端详着他,等待他把头抬起来。可是陌生人只顾看着森林赠给他的意外礼物,始终没有抬头,而这时阿索莉已把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断定自己从来也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然而,她所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位名叫埃格里的徒步旅行家,一位大名鼎鼎的歌谣、传说、神话以及民间故事的搜集者。他的草帽下面露着一簇簇银白的鬈发;束在蓝裤子中的上衣和那双长筒靴使他看起来像个猎人;白衣领、领带。崭新锃亮的腰带、手杖,以及带有一把镍制小锁的背囊,都表明他是个城里人。如果能把密密层层的络腮胡子、翘得老高,彪悍的胡须和藏在它们后面的鼻子、嘴唇、眼睛统统都叫做面孔的话,那么可以说这张面孔是模糊不清的,但是他那眯缝像沙砾一样、亮得像纯钢似的眼睛却是那样英武刚毅,炯炯有神。

“该给我啦,”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你已经玩了一会儿了。你是怎么捉住它的?”

埃格里抬起头,一失手把小船丢在了地上——阿索莉的小嗓音来得太突然了。老人一面用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捋着胡须,一面笑眯眯地把她打量了一会儿。小姑娘的一双瘦腿晒得黝黑,洗过多次的花布裙刚刚到膝盖。她那包在一条带花的头巾的深色浓发已散下来挨上了肩膀。阿索莉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像飞翔着的燕子那样轻盈而纯洁。略带忧伤和疑惑的深色眼睛看上去比她的脸庞要年长些;不甚圆,但十分柔和的鹅蛋脸,泛着一层皮肤白皙的人经过日晒所特有的迷人的红晕。半张半合的小嘴案然地笑着,显得那样温顺。

“我以格林兄弟①、伊索②和安徒生③的名义发誓,”埃格里看看小姑娘又看看快艇说,“这太不寻常了!你听我说,小草儿!这是你的玩意儿吗?

“是的,我跟着它从小溪那头一直追到这头;我觉得我都快要死了,它停在这儿的吗?”

“就在我脚边。我这个陆地上的海盗所以能赠给你这件礼物就因为它翻了船。这艘让船员们给扔掉的快艇被三俄寸高的波浪抛上沙滩,抛在我左脚的脚后跟和杖头中间了。”他顿了顿手杖说,“你叫什么呀,小乖乖?

“阿索莉。”女孩说着话把埃格里递给她的玩具藏进篮子里。

“好,”老人继续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目不转睛地瞧着阿索莉,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善意的嘲笑,“其实,我本不该问你的名字的。幸好你的名字好像箭的飞鸣和海螺的呼啸那样别致。单调而又富于音乐性;你要是叫一个好听的,可是同美妙的想像不相符合,俗不可耐的名字,那可叫我怎么办呢?何况我并人想知道你是谁,你的父母是什么人,你生活得怎样。何必要破坏这美妙的印象呢?我正坐在这块石头上对照研究芬兰和日本的故事题材……溪水突然把这只小船冲上来,紧跟着你就出现了……以你本来的模样。亲爱的,我虽说从来都没写过诗,可我有颗诗人般的心。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几只小船,”阿索莉边说边抖搂着篮子,“另外,还有一艘轮船,三个这种带小旗的房子,里面还住着兵哪。”

“可真好,打发你去卖,你却在路上玩了起来。把快艇放到水里让它漂游,可它跑掉了。是不是这样?”

“你难道看见了?”阿索莉狐疑地问道,努力回想着她自己是否讲过,“有人告诉你了吗?要不就是你猜的?”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个头号的魔法师。”

阿索莉窘住了,听到埃格里说的这些话,她紧张得达到了惊恐的程度。荒凉的海岸、四周的寂静、追赶快艇后的疲劳以及双目炯炯的老人所说的那些难懂的话,加上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白发苍髯,都使小姑娘觉得既真实又不可思议,倘若此刻埃格里扮个鬼脸,或喊叫一声,女孩儿定会吓得浑身无力,哭将起来,拔腿就跑。可是埃格里见她眼睛睁得好大,便急忙改变了口气。

“你不必怕我,”他正正经经地说道,“相反,我是想同你谈谈心的。”

只是此刻他才明白,女孩儿身上的什么东西这样吸引他。“那是一种对美的事物和幸福生活不由自主的期待。”他想,“咳,我为什么不生为一个作家呢?多好的创作题材呀。”

“喂,”埃格里继续说道,极力想转圜一下这种不正常的局面(平素工作中养成的对神话创作的爱好,使他并不担心会将巨大的幻想播种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喂,阿索莉,你注意听我说。我去过的兴许就是你们那个村子,也就是说,去过卡佩尔纳。我喜欢童话和歌谣,在你们村子里整整待了一天,想听到些谁也没听到过的东西。可是你们那儿的人都不讲童话,也不唱歌谣,即便讲或唱,你知道,也净是夸耀诈骗行为和有关那些狡猾的农夫和士兵们的,这些既短而又非常难听的四行诗,就像没洗过的脚一样龌龊,像肚子里咕嘻嘻的叫声那样粗鲁……噢,等一等,我已经离了题,我重新讲吧。”

他想了想又讲了下去:

“我说不上再过多少年,不过在卡佩尔纳村将会发生一桩的人好久都忘不了的神话般的盛事。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阿索莉。一天早晨,在远远的海上突然有一面红帆在阳光下闪耀,一艘白船扬起巨大的、光焰四射的红色帆篷乘风破浪径直向你驶来;这艘奇妙的海船既没有喊声,也听不见枪响,静悄悄地行驶着;岸上聚集了好多人,个个都赞叹不已,惊讶万分,你也站在那儿。那艘船在美妙的乐声中巍巍壮观地驶近岸边;一艘装饰着地毯、鲜花和金色饰物的富丽堂皇的快艇从海船旁边驶将过来。岸上的人们问道:‘你们来这儿做什么?要找什么人?’于是你就会看见一位英俊的王子,站在那儿向你伸出双手。‘你好,阿索莉。’他说,‘我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梦见了你,所以就来到这里,为的是把你带往我的王国里去,你将永远和我一起住在一个玫瑰深谷里,而且会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我们会生活得十分和睦和快乐,你的心永远都不会懂得什么是悲伤和眼泪。’他把你安置在小艇里带上海船。你将和他去到一个光辉灿烂的国度,那儿太阳冉冉升起,繁星自天上落下,为的是祝贺你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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