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缅采夫进入了一个村子,他在这儿的一条街上突然把马勒住了。他看见了一所房子,其实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所灰砖砌成的大敞棚,象一个汽车间——有着同样宽阔的双扇门。门上有个小窗。有三道带刺的铁丝网代替围墙围住了房屋,它们远远地伸入围着这所房屋的菜园深处。铁丝网缠绕在坚硬的槲树椿上,在树椿与树椿之间胡乱交叉地缠绕着。沿着这道特别的围墙,每隔十到二十公尺就有一座不高的四方形木望楼,楼顶是三角形的。

一个围着铁丝网和望楼的那座大远子堆满了粪便和碎纸片。这一切——一所没有窗子的灰色敞棚、一座院子、生锈的铁丝网和几座望楼——合在一起,显现出一副叫人讨厌的可怕样子。

鲁缅采夫跳下马,把缰绳交给齐比列夫,他自己缓步走进了这座棚子。水泥地上铺着稻草,稻朝上还留着人体压过的痕迹。墙上缭草地写着俄文和乌克兰文的题词——这是极端绝望而又满怀希望的被压迫的人们的心灵的流露。

不,这不是集中营,而是俄国战俘们和奴隶们的简陋住所。他们被赶到村子里来做田野的工作,而在红军到来之前不久又给匆匆地驱走了。这不是什么梅达涅克,而是给“东方工人”居住的营房。

最叫人害怕的是,这所有围墙和几座性望楼的灰色房子是跟别的木房子并排的。它的右边有一所没有铁丝网,漆成白色的简陋房子。院子里还有公鸡的啼叫声。左面立着一所灰色小屋,窗子上还挂着窗帏。固然,本村的居民都逃走了。可是他们几天前还在这儿住着,因为他们,这些人,在跟铁丝网的围墙直接相连的菜园里安静地种植了白菜和萝卜!对面也有几所房子——一些简陋的木头住房。

鲁缅采夫走出棚屋,跨上马,很快就到了侦察兵那儿。他在这儿摘下那顶深红色帽圈的‘平时’军帽,愤怒地把它塞进了手提箱,脱下军大衣,戴上战斗帽,穿上一件短棉袄,束紧皮带,把手枪藏在怀里,然后打量了一下在院子里排着队站在他面前的侦察兵们,说道:“喂,弟兄们,我们去把施奈德穆尔攻击下来!战争继续进行。要不然我就会老是在各处游荡……一会在集团军司令部里,一会跟随着长官,一会儿又在天知道的什么地方!”

那时候奥加涅相正在审问一批新的俘虏,就是米谢尔斯基和他那一队人捉来的俘虏。这儿没有一个第七十三步兵师里的人,但是他详细地审问着这些德国人,因为鲁缅采夫交给他一个任务:明确敌人在施奈德穆尔的布署。

一个肮脏的彪形大汉提供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情报,原来他是德军要塞营营长的传令兵。据他供述,城里有一所布郎堡骑兵学校,驻扎着海军第二十三中队、两个要塞机关枪营,还有十营国民军、一个警卫团和一个坦克团。

这个俘虏每说一句话,总要呻吟、叹息和挥手——这个颓丧的、什么都不相信的德国人对一切都挥手。

“啊,对啦,”他说,“希姆莱到这儿来过!”他说到希姆莱的时候也挥手,好象是说:“他在这儿又能做些什么呢?”

“不错,五天前希姆莱到这儿来过,他任命党卫队勒姆林格中校做城防司令。”他又挥了挥手,“勒姆林格在这儿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为什么还要抵抗?”奥加涅相提出了这个早已是老掉牙的问题。

“唉……对啦……”德国人说,叹了口气,“命令是命令!……”他又挥了挥手,这一次他是对自己和对那些被纳粹们强迫着作战的伙伴挥手,虽然每个人都明白,再打下去已经是没有意思的了。

鲁缅采夫叫安东纽克把全部材料报告给师长和马雷舍夫,他自己带着侦察兵们到前线去了。

敌人在东面,在战争中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莫斯科附近,那时候鲁缅采夫是突围出来的。鲁缅采夫想到突围,又想起了塔尼亚。

“您结过婚吗?”他向默默地跟他并排走着的司务长伏罗宁问道。

“没有,”伏罗宁笑了笑,“没有机会。柏林一攻下,我就立刻回家去结婚。”

“这么急?!”鲁缅采夫打趣说,“有未婚妻了吗?”

“怎么没有?”伏罗宁回答,“谁没有心上人呢?我将来回到家里,当然要问问她在那儿的生活情形。哦,对啦……我有一个侦察兵在那儿,”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妹妹跟她在一个工厂里做车床工人……她把卡佳的情形都写信告诉我。她生活怎样,跟谁在一起……总之,什么都……”

“这不大好,”鲁缅采夫严厉地说。“可能有人会说她的坏话,你马上就相信吗?”

“为什么马上就相信?”伏罗宁回答说,鲁缅采夫的态度使他有点儿奇怪。“只有傻瓜才会一下子就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严肃地说,“我的卡佳是个好姑娘,我并不怀疑……您有了心上人吗?”

鲁缅采夫向在他左边静静地走着的齐比列夫悄悄地瞥了一眼,说:“还没有。”

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颗迫击炮弹的爆炸声,鲁缅采夫继续说:“这下你明白了吧?想老婆还早呢?”

他们走进了一个村子,在它的边缘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塔。不知道这座塔为什么造在这儿:它是当作古迹供人们欣赏呢,还是作为火警了望台呢?可是鲁缅采夫马上就欣赏了它的好处,决定在这儿设立师长观察所。它走上螺旋形楼梯,用望远镜观察。笼罩着潮湿的蓝色烟雾的城市在他眼睛展开了。屋顶上的红瓦是潮湿的,右边是火车站,左边是一所大工厂的几座不冒烟的烟囱。

鲁缅采夫派一名侦察兵送报告到司令部去,他自己和其余的人继续前进。他们走过在挖掘着战壕的分队,走过新的炮兵阵地,走过配在山谷里的迫击炮,走过烟雾腾腾的行军灶。士兵们在各处奔忙、安排、生篝火,咒骂着这座阻挡他们向柏林前进的城市,虽然在三个星期连续不断的进攻以后他们已经极度疲劳了。

这种情况使人感到在进攻时期中差不多已经被忘掉了的堑壕站的气氛。侦察兵们沿着交通壕走,一会儿跨过一个睡着的士兵,一会儿跳过一个还未全部完成的堑壕地段里的土堆。

鲁缅采夫沿着战线走,一边跟连长们、排长们和士兵们——主要是机关枪手们和狙击兵们谈话,又跟团侦察兵们、工兵们和炮兵观测员们谈话,详细地询问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然后把这些材料记录在地图上和观测要图上。他尽力把一切都做得尽可能的详细。各团将在拂晓发动攻击,所以必须了解和概括德军的防御配系、火力点和工程障碍的配置。此外,应该忘掉塔尼亚,鲁缅采夫诚心地努力想忘掉她。固然,在听指挥员们说话的时候,他有时侯突然发觉自己在想念的是塔尼亚。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严肃地蹙着额,去想西斯克雷洛夫将军。军事委员严厉而安详的面孔在他的记忆里浮现出来了。而这个会议每次都鼓励他,使他专心于自己的工作。

他沿着师的战线从南向北走,那张城市全图上渐渐地打满了标志出德军大炮、坦克、机关枪位置、铁丝网和布雷区的各种记号。

他毕竟又一次想到了塔尼亚:他在掩蔽壕里的机枪眼旁边,偶尔遇见了他的旅伴——那辆有名的马车的“主人”丘霍夫上尉。

丘霍夫上尉看见少校——那个“洁癖者”,穿着一件短棉袄,腰间挂着两颗手榴弹,率领着师侦察兵们,大为诧异。更使他惊奇的是他知道这个少校就是赫赫有名的、勇敢的、始终好运气和具有大无畏精神的师侦察队长鲁缅采夫,关于这个人,士兵们中间流传着有关他的许多事情。

丘霍夫很窘。鲁缅采夫也觉得很窘,但是原因是完全不同的:整个世界仿佛商定了要使他想起那个柯尔切娃!他皱着眉头,说:“我们又碰到啦!唔,说吧,你在德国人那边看到了什么……”

丘霍夫把他所看到的情况简短地告诉了鲁缅采夫,又在城市图上指出了他和他的士兵们所观察到的火力点的配置,这图是鲁缅采夫的图,他觉得很高兴,因为他的地图已经发到了各步兵连长的手里。

当鲁缅采夫把丘霍夫的情报记录在自己的图上的时候,丘霍夫把他打量了一下。端正的侧面,一个稍微向上翘的鼻子,漂亮的嘴唇此刻紧闭着,额角高而发亮,有一头淡黄色头发。丘霍夫心里有一种嫉妒似的东西在搅动——不是对鲁缅采夫的荣誉的嫉妒,而是对他那清楚地可感觉到的心地澄澈和没有任何类似炫耀的行为的嫉妒。

鲁缅采夫收好地图,说:“走,我们去观察一下。”

一个侦察兵坚持地轻声说:“近卫军少校同志,您该睡一会啦。您有好几夜没有合过眼了。”

“对呀,”另一个支持他,“我们自己去观察吧。”

“我睡过了,”鲁缅采夫反驳。

“什么时候?”第一个侦察兵问,“我们可没有看见……”

“我从集团军司令部回来的路上睡过了。”鲁缅采夫说,他想起了前天晚上他和塔尼亚一起“值班”的见证人在这儿,立刻脸红了。他赶紧补了一句:“我跟军事委员同车的时候打过瞌睡……”

“您没睡过,近卫军少校同志,”一个四方脸的侦察兵抱怨地说。

“别提啦,”鲁缅采夫打断了他的话。“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吗?”他问丘霍夫。

丘霍夫跟侦察兵们一起出去了。雨雪交加,他的士兵们叫它做“法西斯小雨”。堑壕横过一条丘岗,他们在它的东面斜坡上停下来。

“这儿很适宜,”丘霍夫说。

鲁缅采夫用望远镜查看了一下,对丘霍夫微微责备地说:“你们离德国人这么远就挖了壕沟……”

士兵们坐在堑壕里,他们在谈话。鲁缅采夫侧耳静听。一个黑胡子的上士显然在谈论政治。他站在一挺轻机枪旁边,一边凝视着堑壕前面灰色的烟雾,一边讲着话,不时掉过头去望望用心地倾听着他的话的士兵们。

“……希特勒自称为社会主义者,可是他没有动过老板们一根毫毛。这一点,我们都明白:法西斯分子都是资本家的走狗。为什么希特勒还是自称为社会主义者呢?因为社会主义是一种正确的先进思想。它同工人阶级血肉相连,劳动人民不能把它放弃。劳动人民要不是受了骗,绝对不会拥护希特勒的。事实是,德国工人……被这个强盗骗了。”他停了一会,接着沉痛地说:“我是一个煤矿工人。唔,德国也有煤矿工人。我老是想:德国煤矿工人和矿工们怎么会让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呢?他们怎么会向我们俄国煤矿工人进攻呢?他们怎么会替那些制造轰炸我的故乡的矿坑的容克飞机的工厂采煤呢?我一生在故乡的矿坑里做工,那儿工人就是主人。他们怎么会受这样的骗呢?我得承认,我没想到煤矿工人会受骗到这样的程度!”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阴郁地解释说:“我说煤矿工人,是举个例子的……总之,我是说工人。自然,现在我们应该表现出伟大的工人阶级的苏维埃意识,而且要懂得,为什么不要笼统地仇视德国人,不要仇视全体德国人:既恨那些骗子德国人,又恨那些受骗的德国人。斯大林同志始终是这样的教导我们的……”

“是您的?”鲁缅采夫赞佩地点了点头,小声问丘霍夫。

“党组长斯里温科,”丘霍夫回答。

“他说的对,”鲁缅采夫说,狡猾地眯着眼睛。“明白道理的人,不象某一些人。”

丘霍夫脸红了:他很明白,鲁缅采夫所指的是什么。侦察兵显然想起他们不久前的争执了。

斯里温科忽然停住不说了,接着他叫喊起来:“瞧,德国人在移动!”

德国兵的微小的身影越过了铁路的路基。

“通知炮兵,”鲁缅采夫说。

丘霍夫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掩蔽壕去打电话。我们的炮队和德国人的炮队差不多同时开火了。炮击持续了十分钟之久,德国人的炮弹在稍微偏左可是很近的地方炸开了。

“卧倒!”鲁缅采夫说,一边继续察看着。

他根据火光、炮声和爆炸力,测定了敌人的炮兵阵地和大炮的口径。鲁缅采夫在这方面的本领是无敌的——炮兵们常常向他讨教。他一边仔细地察看并侧耳倾听,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

“对啦……七十五公厘……好……车站与机车库之间的基准线上还有一门同样口径的炮。好啦,哎呦?!一百五十五公厘以上……就是它……卧倒,弟兄们!”

他微微俯下身子。紧跟着刺耳的啸声,一颗炮弹在堑壕后面炸开了。离丘霍夫的掩蔽壕不远的一棵孤零零的赤杨树被炸得粉碎。一片片沙地四下飞散了。鲁缅采夫朝四周望了望,看见了连长。丘霍夫站在土堆上,上半身露出在堑壕外面,抽着烟,这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就好象他从前坐马车的时候一样。鲁缅采夫半讽刺半赞赏地笑了笑,心里想:“好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不过他的大胆是没有话说的!”

“把身子弯得低些!”他说,“干么白白地冒险!”

丘霍夫听从了他。

炮击就象开始一样,突然结束了。

“走吧,”鲁缅采夫转脸对侦察兵们说,“必须向师长报告这里的情况。”他亲切的同丘霍夫握手告别,并且又说道:“您的党组长,真了不起!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侦察兵们已经走远了,可是丘霍夫又在堑壕里站了一会。

丘霍夫很勇敢,而且他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能不觉察到鲁缅采夫的勇敢是更加纯洁的。

鲁缅采夫并不炫耀他的大无畏精神。他站在堑壕里不是因为他想表示给人家看他的本领,他是为了工作才这样做。丘霍夫看到了侦察兵们对鲁缅采夫的爱戴。第二连的士兵们都尊敬丘霍夫,可是在他们对待丘霍夫的态度中,显然没有象鲁缅采夫在士兵中间所享有的那种亲切和几乎近于盲目的信任。

丘霍夫有很年轻的人们所固有的那种模仿他们所敬佩的人物的愿望。可是他立刻又“把自己包围起来”,他觉得自己这种心理很可鄙。

鲁缅采夫在回司令部的途中想着丘霍夫,说句老实话,与其说是想念他,倒不如说想念着前天和他一起的、显然是和塔尼亚的最后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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