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乔治·莫尼泽伯爵①。
有的心胸狭窄的人,看到本页上一个萨尔马特人最古老、最著名的名字赫然在目,也许会以为,我象当今金银器业流行的奇想一样,试图给一件旧首饰重新加工,但您,亲爱的伯爵,还有另外几位朋友会明白,我是想在这里偿还我对才能、思念和友谊所欠下的情分。
①乔治·莫尼泽(1823—1881),韩斯卡夫人的女婿,当时还是其女安娜的未婚夫。
一四七九年圣徒节那天,就在本篇故事开始的时候,图尔城大教堂里刚做完晚祷。大主教埃里·德·布代依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亲自给信徒们祝福。布道的时间很长,临到祈祷时,夜幕已降临了。这个华丽的教堂有两个塔楼尚未竣工,教堂里有的地方笼罩着一片黑暗。点燃的许多蜡烛都是为赞颂圣徒的,三角形的烛台兼用来承接这些还愿的供品,它们的价值或意义从来没有被充分解释清楚。每个祭坛上的灯,还有唱诗台上所有的枝形烛台,全都点燃了。多如林木的柱子支撑着大教堂的三个殿堂的拱顶,这密集的烛光颇不均匀地散布其间,刚够照亮这广阔的空间。烛光越过这座建筑的回廊,在柱子后面投下浓重的黑影,这样就产生了千百种幻影:大梁、拱顶、侧堂,在白天已经非常幽暗,现在都隐没在一片黑暗中,这黑暗更增加了幻觉的成分。人群也显出美妙如画的效果。有些脸庞在半明半暗中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简直可以看成幽灵;还有些脸庞在散乱的光线照射下,如同一幅画中的主要头像那样引人注目。雕像仿佛就要活动起来,人群反倒变成了化石似的。这儿那儿,在柱子之间,一双双眼睛炯炯发光,这是石像在投射着目光。大理石像仿佛在窃窃私语,穹顶回响着叹息,整座建筑赋有了生命。人类没有比这更庄严的场面,也没有比这更庄重的时刻了。成群的人总是需要活动,才能产生富有诗意的作品;但在这沉入宗教默想的时刻,人类感情的丰富同上天的宏伟结合在一起,在静谧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崇高;双膝下跪时怀着恐惧,双手合十中抱着希望。在这感情和谐的会合中,所有的心灵都飞升到上天,这时,会产生一种可以解释清楚的精神现象。
信徒们济济一堂,他们神秘的赞颂对每一个人都有反响,不用说,连信仰最薄弱的人也要浮载于这个爱与信念的海洋波涛之上。祈祷具有电流一样的威力,能把我们的本性夺走。所有人的意志都一律匐伏在地、飞升到天国,不知不觉结合在一起,这里面无疑有着幻术般的影响的秘密;这种幻术般的影响包含在教士的歌声,风琴的旋律,祭坛的芬芳和华丽,人群的声响和静默之中。因此,当我们看到在中世纪的教堂里,许多爱情都是在长时间的凝想之后产生,大可不必惊奇;这种爱情往往结局都不那么圣洁,妇女们通常都以忏悔告终。不用说,在当时,宗教感情同爱情有某种亲缘关系,它或者是爱情的准则,或者是爱情的结果。爱情也是一种宗教,它也有那种美好的狂热、幼稚的迷信、崇高的忠诚,那是同基督教相一致的。时代风俗可以相当圆满地解释宗教和爱情的这种联系。首先,只有在祭坛面前,才能汇聚许多人。领主和僚属,男人和女人,只有在这里才一律平等。也只有在这儿,情侣们才有机会见面和传递书信。最后,宗教节日也是当时的盛会。那时候,在大教堂中,一个女子的心灵比今日在舞会或歌剧院里骚动得更厉害。难道所有的女子不是先有强烈的激动,然后才有爱情的吗?由于宗教干预生活,在各种圣徒言行录中都没有放过,所以它既同美德相连,又与恶行沆瀣一气。宗教深入到科学、政治、雄辩术和罪行中,深入到王位以及病人、穷人的肌肤里;它是一切。上述半学术性的观察也许可以证明这篇研究的真实性,这篇研究的某些细节可能会触犯我们这个众所周知有点过于假正经的世纪的完善道德。
教士的歌声停下来后,大风琴最后几个音符融入唱诗班雄浑有力的胸膛发出的阿门,轻微的余音还在远处的穹顶下回响,屏息静气的大厅正等待着主教的祝词。这时,一个市民急匆匆要赶回家去,或许是他想到自己的钱袋,害怕出去时拥挤,于是甘冒得到坏教徒的恶名,悄悄地抽身出来。有个贵族本来半蹲半靠在挨近唱诗班的一根大柱子旁,隐没在暗影之中,这时赶紧走过来,占据了那个谨小慎微的图尔人撇下的位置。一走到那里,他立刻把脸掩藏在装饰他那高耸的灰色帽子的羽翎里,跪在椅子前,那副忏悔的神情连宗教裁判所的成员也会深信不疑。他旁边的人仔细瞧了瞧这个小伙子,显出认识他的样子,接着一面重新开始祈祷,一面做出某种动作,所表达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既含揶揄、讥讽的意味,也是一种无言的蔑视。两个老妇人摇了摇头,互相丢了个含意深远的眼风。年轻人占据的那张椅子靠近一个设在两根柱子之间围着铁栅的经堂。那时,司教会由于债务累累,向某些领主,甚至向一些富有的市民出租观看祈祷的权利,他们和家里人被特许待在侧堂内,侧堂位于环绕着大教堂的两个小殿堂的两侧。这种出租的办法沿用至今。当年一个妇女在教堂里租下侧堂,有如今日在意大利人剧场定下包厢一样。承租这些优惠位置的人则有义务维持分配给他们的祭坛的香火。每个人出于自尊心,都要豪华地布置自己那个祭坛,这种虚荣心,教会乐得接受。就在这个侧堂挨近铁栅的地方,有个年轻贵妇跪在一块有金线流苏的、方形的漂亮红丝绒毯上,她恰好就在那个市民刚刚占据的位置旁边。一盏悬在侧堂穹顶下金银镂工的吊灯,投射着惨淡的光亮,落在贵妇拿着的祈祷书上。年轻人来到她身边时,这本书在她手里剧烈地颤动着。
“阿门!”
她用柔和的嗓音唱着,但是激动异常,幸好混杂在一片喧嚷声中。她急促地低声添上一句:“您要把我毁了!”
这句话声调纯洁无邪,它能深入和穿透人心,一个体贴人的男子听了是会顺从的;但是陌生人无疑被那种窒息理智的极度激情弄得失魂落魄了。他待在椅子上,略微抬起了头,向经堂投去一瞥。
“他睡着了!”他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刚好只能让那年轻女子听见,听起来如同回声一样。
贵妇人脸色煞白,她的目光从书页上偷偷离开了一会儿,投向年轻人刚看过的那个老头。在这一瞥里,不是有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合谋吗?年轻女子观察那老头的时候呼吸急促,她朝圣母像抬起戴着一颗宝石的美丽额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这种姿态,还有湿润的眼光,这一切带着一种鲁莽的天真,把她的生平全都道出来了;她虽然心慌意乱,但却掩盖起来。使两个情人瑟缩害怕的人是个小老头,驼背,几乎秃顶,一脸凶相,一部肮脏的花白胡子修成扇形;圣米歇尔十字勋章在胸前闪光;一双粗糙有力,布满绺绺灰毛的手刚才肯定是合着的,在他这样不谨慎地睡着时,手才稍稍分开了。他的右手好象就要落到他的短剑上,铁制的短剑护手上有镌刻,形状象一个大贝壳;仿佛他刚端整过武器那样,剑柄末端的圆球在他手下;如果他的妻子不小心碰到了剑,可能他也不会马上醒过来瞧她一眼。他的嘴唇带着讥诮意味,尖尖的下巴颏儿不规则地翘起,呈现出一个狡猾刁钻的人的特点。他大约什么都能猜透,因为他能设想出一切。他那蜡黄的前额布满皱褶,正象那些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要琢磨一番的人那样,这种人活象吝啬鬼,一面称着金币,一面寻思人们行为的意义和精确价值。他长得瘦骨嶙峋,身板结实,显得很神经质,可见很容易发怒;总之,您可以说,他是个童话中易于受骗的巨人。因此,倘使这位可怕的爵爷一醒,年轻贵妇就要面临难以避免的危险。这个爱嫉妒的丈夫对刚走的老市民没有丝毫疑窦,而新来者却是个矫健、优雅的年轻廷臣,两者之间的区别他竟忽略了。
“Liberanosamalo!”①她说,想让狠心的年轻人理解她的恐惧。
①拉丁文:咱们别闯祸!
年轻人朝她抬起头,注视着她。他眼里噙着泪水,是爱情的泪水,抑或是绝望的泪水。贵妇人看到了,不禁颤栗起来,感到恍恍惚惚。这一对恋人必定克制了许多日子,但不可克服的障碍反而使爱情与日俱增;恐惧孕育爱情,青春再使之加深,也许他俩再也克制不住了。这个女子其实不算很美,但她苍白的脸色透露出她内心受过痛苦的煎熬,使她惹人怜爱。不过她体态雍容华贵,还有一头世界上最美的秀发。她被一只老虎看守着,说一句话,手让人捏一下,接受一个眼波,也许都要冒生命危险。如果爱情不曾深埋在两个情人的心里,不曾被美滋滋地享受过的话,那么,激情决不会表现得这样提心吊胆。不难看出,对他俩来说,空气、声音、石板上的脚步声、对其他人来说完全无关紧要的事物,他们都能体味到感人的因素和特殊的意义。他们到老教士那里去忏悔,或者走近圣桌去领取圣餐时,或许是爱情使他们竟然在老教士冰凉的手里也找到了忠实的媒介。这种深沉的爱情,会在心灵和躯体内留下创伤,并将铭刻终身。两个青年人相对而视,女的仿佛对她情人说:“哪怕毁灭,也得让咱们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