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亲爱的阿尔贝·马尔尚·德·拉里贝勒里。一八三六年于图尔。
有时他们通过幻觉和运动的现象,窥见这造物完全排除了空间的两种形态,即作为智力空间的时间和作为肉体空间的距离……——《路易·朗贝尔的思想历程》。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的某天晚上,卡兰唐所有的大人物济济一堂,聚集在德·苔依夫人家的客厅里。这种聚会,其实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举行,只因发生了一些情况,今晚这次聚会引起了人们格外的关注。若是在通都大邑,这些事情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在这弹丸似的小地方,却显得非同小可。
前天晚上,德·苔依夫人的府上居然大门紧闭。昨天晚上,她仍然关门谢客,说是什么玉体违和。即使在平时,接连爆出这两件奇闻,也会轰动整个卡兰唐,好比巴黎的大小剧院全都关门,暂停演出一样。那几天里,日子过得总好象少了点儿什么。可那是在一七九三年呀,德·苔依夫人如此行事,弄不好就会闯下大祸,家破人亡。那年头对于贵族们来说,举止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丢掉脑袋。今晚上个个来宾的诺曼底人面孔都显得兴致勃勃。要想弄明白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转的什么促狭念头,特别是要想知道德·苔依夫人心里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必须把她在卡兰唐所扮演的角色介绍一番。
此时此地,她的处境凶险,毫无疑问,革命时期许多人的境遇都是如此,有这种感受的绝不止一位读者,他们的恻隐之心将使这个故事更加生动感人。
德·苔依夫人是一位少将的遗孀,先夫曾荣获骑士勋位,贵族们刚刚开始逃亡国外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宫廷。由于她在卡兰唐一带拥有万贯家私,她便躲到这里来避避风头,满心指望恐怖的浪潮不至于波及这乡间的一隅。她对本乡本土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这个小算盘打得一点儿也不错,在下诺曼底地区,革命并没有带来多少劫难。尽管德·苔依夫人过去回来巡视她的房业地产时,接触过的只是本地的一些贵族之家,而今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对于城里的大业主与新贵们,她也敞开大门盛情款待,并且竭力让他们为自己的高攀而洋洋自得,既不惹得他们怨恨,又不致引起他们嫉妒。她慷慨大度,心地善良,生来具有一手难以形容的软功,不用低声下气,也不必祈求,便能讨得人人喜欢。她处处小心,面面俱到,终于赢得大家的敬重,靠着这些聪明的办法她得以保住自己这个微妙的地位。在这混杂的社交圈子里,各色人物的种种需求,她都能够一一予以满足,既没有伤害暴发户们倔强的自尊心,也没有得罪昔日的老朋友。
德·苔依夫人不象下诺曼底的女人那样鲜润丰满,她虽然已经三十八岁,却依然生得纤细苗条,可以说颇具大家风范。她的容貌端庄秀丽,身段娇小玲珑,只要一开口说话,她那白皙的脸蛋上立刻会闪烁出光彩,显得生气盎然。她的两颗乌黑的眸子充满亲切感,只是那种安详而又恬淡的目光似乎在表明,对她来说生命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她在如花似玉之年就嫁给了那位年老而又心地褊狭的军官,毫无疑问,她在那个风流宫廷里的尴尬地位逼得她终日一脸秋云,愁眉不展,而早先她肯定是容光焕发,不胜娇媚的。她的心底里藏着爱情,不过从未把它交给别人,她已经感受到那种自然的冲动、女人的激情,但却没有体味过,只能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压在心里。因此,她的魅力主要来自她内在的青春,这青春不仅时时闪现在她的脸上,也使她的心里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欲望。看上去她显得矜持凝重,然而她的言谈举止里总有着一股热情,就象少女似的向往着迷茫的未来。再冷漠的男人,不需多久便会堕入她的情网,但是总要带着三分畏惧,那是因为她的举止庄重大方,令人肃然起敬。她的心地生来宽宏大量,在严酷的斗争中又锻炼得十分刚强,与一般人不可同日而语,男人们也都自叹不如。在这样的心灵里必然蕴含着高尚的感情。于是德·苔依夫人的一片真心都凝聚成一种情感,那就是母爱。
作为人妻,她被剥夺了幸福与欢乐,但是她却在对儿子的痴情里得到了补偿。她不仅用母亲的纯真与赤诚来疼爱他,还用情人的娇媚引逗他,用妻子的痴情感化他。只要一离开他,她就感到痛苦,一旦他不在身边,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她总是看不够他,只是由于有了他,她才能够生活,也正是为了他,她才能够活下去。为了让男人们懂得这种感情的力量,我们只消再说一句话就够了:这孩子不仅是德·苔依夫人唯一的爱子,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是牵动着她生活中的担心、希望与欢乐的唯一的心事。已故的德·苔依伯爵是他那个家族的唯一子嗣,她也是她那个家庭里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人间的盘算与利益和最高尚的感情需要完全结合在一起,这就使她那女人的心中本来就已经相当强烈的爱更加亢奋。她为了抚养爱子吃尽了辛苦,对她来说,儿子也就更加宝贝。医生不知向她预言过多少次这个孩子性命难保,尽管医生下了这样的诊断,她却对自己的预感确信不疑,对自己的希望充满信心。看到儿子平安无恙地度过幼时的种种劫难,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壮实,她的心里真是快乐无比。
多亏她成年累月的悉心照料,这孩子长大成人了,二十岁上,他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别人都把他看成是凡尔赛宫里最俊秀的骑士。说来也是幸运,——不过这幸运并不是每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们都能够遇到的——她的儿子孝顺她,敬爱她,他们母子之间亲如手足,情同一心。如果说他们生来的志向并不相通,他们却都本能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互为依傍的深情,这种深情是生活中难得见到的。十八岁时他被任命为龙骑兵的一名少尉军官,年轻的伯爵懂得荣誉攸关,应当服从大局,于是跟着王公大臣们一同流亡到了国外。就这样,身为流亡贵族的母亲,高贵而又富有的德·苔依夫人对自己的严峻处境是一清二楚的。她一心只想为儿子保住一笔可观的家产,因此放弃了陪伴儿子流亡在外的幸福。然而当她读到共和国颁布的严酷法令时,——在卡兰唐,人们依据这一法令每天都要没收一批流亡贵族的财产——她不禁为自己冒险留下的勇敢之举暗自庆幸。她不正是冒着生命危险为儿子保住了一份家当吗?接着,她又获悉国民公会发布的可怕的处决命令,想到她唯一的财产①处于安全地带,远离危险,远离断头台,便以为可以放宽心睡大觉。她相信自己采取了上上策,保住了她的全部家私,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①指她的儿子。
她心中暗自筹划,当前形势不利,只好退避三舍,这样并不伤害她贵妇人的尊严,也无损于她贵族的信念。她强忍住内心的痛苦,表面上装得无动于衷,让人琢磨不透。她也深知自己在卡兰唐依然困难重重。假若来到这里便以首户自居,岂不随时随地都有被送上断头台的危险?凭着做母亲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她懂得应该济贫救急,而且从不厚此薄彼,因而博得了穷人们的拥戴;她又能为有钱人提供种种条件,让他们恣意取乐,因此在富人们眼里,她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她在家中盛情款待镇上的诉讼代理人、镇长、县长、检察官,甚至还有革命法庭的法官等一干人,其中前四位至今仍然是单身,不断地向她大献殷勤,满心指望娶她为妻。他们有时候威胁她,说什么她若不答应便叫她大祸临头,有时候却又拍着胸脯,表示愿意做她的保护人。那位检察官先生早先是卡昂的诉讼代理人,经管过伯爵夫人的财产事务,现在他竭力做出一副忠心耿耿、慷慨大度的样子以博得她的欢心,真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笑面虎!在这帮求爱的男人们中间,他是最可怕的一位,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对这位老主顾的巨额家产的底细了如指掌。由于他渴望无限的权力,以掌握全县人民生杀予夺之大权,他的情欲也因此大为膨胀。此人尚属年轻,有意显得举止高贵,以致德·苔依夫人一直对他的为人琢磨不透。跟诺曼底人斗智是有风险的,她却不以为意,只凭女性天赋的机智和狡猾使几位竞争者互相牵制。她既然争取到时间拖下去,便指望直到动乱结束还能保持洁白之身。这期间国内的保王党人每天都在暗自高兴,以为革命在第二天就会寿终正寝,而这种轻率的自信使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丢掉了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