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亲王①。

①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为奥国陆军元帅卡尔-菲利浦·施瓦岑贝格之子。其父曾于一八一三年率军与拿破仑大战,先在德累斯顿败于拿破仑之手,后在莱比锡大胜法军。一八一四年,他又率军入侵法国。弗雷德里克·施瓦岑贝格一八三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曾带巴尔扎克去参观瓦格拉姆战场。《永别》中有战争场面,因此巴尔扎克将《永别》献给他。本篇创作于一八三〇年,题辞是后来加上的。

“走啊,中间派议员①,向前进!咱们若想和别人同时进餐,就必须加快步伐。抬起脚!跳过来,侯爵!②那儿!好!您跨越垅沟还真象一只鹿呢!”

①一八一九年时,议会中间派的席位为立宪派或温和派,他们支持德卡兹。

②“跳过来,侯爵!”这是勒尼亚尔的剧本《赌徒》中第四幕第十场中的台词。德·阿尔邦先生也确实是侯爵。

说话的是一位打猎的人。他安安稳稳坐在亚当岛森林的边缘上,一支哈瓦那雪茄就要吸完。他在等待自己的伙伴。这伙伴大概在森林的荆棘丛中迷了路。他身旁有四只猎犬,气喘吁吁,象他一样,凝望着他呼叫的那个人。要明白他不时重复的这几句话有多么挖苦,必须告诉各位:这奔跑着追赶上来的猎人是个小矮胖子,鼓起的肚子表明他确象一位大臣那么大腹便便。所以他颇为艰难地跨着这一大片刚刚收割过的田地的垅沟,田里的茎秆叫他走起路来十分不便。太阳斜照在他脸上,晒得他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更叫他难受。他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一会向前倾,一会向后倾,就象一辆颠簸厉害的马车那样一蹦一跳。九月份总有几天骄阳似火,让葡萄最后成熟。这一天就是这样。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虽然在地平线附近还有几片蓝天与大块乌云距离甚远,人们已经看见浊云飞快前进,从西向东展开了灰蒙蒙的一层薄幕。风儿只在高空起作用,气流把地上火热的蒸汽压向低层。猎人正在跨越的小山谷,四周都是林龄已达一、二百年的乔林,山谷一点不透气儿,气温简直就跟大火炉一样。森林灼热而又默默无语,似乎十分干渴。鸟儿虫儿寂静无声,树梢几乎垂不下头来。对于一八一九年夏季①还有些记忆的人,对这位可怜的内阁台柱流血流汗追赶那位说俏皮话的伙伴所受的罪,大概是会产生恻隐之心的。这位伙伴,一面吸着雪茄,一面从太阳的位置推算出来,这时候该是下午五点钟左右。

①那一年夏季确实酷热难当。

“见鬼!咱们这是到什么地方了?”矮胖子猎人问道,他擦着额头上的汗,靠在一棵大树上,差不多与他的伙伴隔沟相对。那条宽沟将他们两人分开,他觉得再也没有力气跳过去了。

“你问我,算是问着了!”另外那个猎人哈哈大笑回答道。

他躺在斜坡顶上已经发黄的深草里,把雪茄烟屁股扔进沟中,大嚷大叫道:“我以圣于贝尔的名义起誓,跟一个法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瞎闯,我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哪怕是象你这样的中学老同学,亲爱的德·阿尔邦!”

“可是,菲利浦,你连法文字也不认识啦?你大概把聪明才智都丢在西伯利亚了,”胖子顶他一句,朝百步以外的一根木桩十分滑稽可笑地瞥了一眼。

“明白啦!”菲利浦回答道。他抓起猎枪,忽地站起身来,一跃跳进田地里,朝木桩跑去。“从这儿走,德·阿尔邦,从这儿走!向左转半圈,”他向伙伴喊道,指着一条宽宽的石块路。“巴耶①往亚当岛之路!”他接着说,“从这个方向上我们会找到去卡桑的路②。去卡桑的路与去亚当岛的路大概是相连的。”

“正确,上校,”德·阿尔邦先生说道,把刚才用来搧风的军帽又戴在头上。

“那么,前进,尊敬的推事③,”菲利浦上校回答道。他吹起口哨呼唤猎狗。猎狗属于法官,却似乎对上校更为服从。

“侯爵先生,”这个爱挖苦人的军人又开言道,“咱们还要走两法里多路,你知道吗?咱们远远看见的那边的那个村庄大概就是巴耶。”

“天哪!”侯爵大叫道,“你愿意的话,你去卡桑吧!你自己去!尽管要下暴雨,我也情愿在这儿等着,等你从城堡给我派一匹马来④。絮西,你算是耍了我一通。我们应该小规模打一次猎,不要远离卡桑,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搜索。可倒好!你叫我从早晨四点钟象一只猎兔狗一样跑到现在,午餐只喝了两杯牛奶,一点也没玩开心!啊,万一你到巴黎法院来打官司,哪怕你千有理万有理,我也得叫你输!”

①巴耶位于亚当岛森林东南缘。

②快到亚当岛时,走向右的一条路,便可到卡桑。

③侯爵的职业是巴黎上诉法院的推事。

④侯爵的家便是卡桑的城堡。

垂头丧气的猎人坐在木桩脚下的一块界石上,从肩上摘下猎枪和空空如也的猎袋,长叹了一口气。

“法兰西!你的议员就是这个模样!”絮西上校哈哈大笑,高声说道,“啊,可怜的德·阿尔邦,如果你象我那样,在西伯利亚深处呆过六年①……”

①絮西于一八一二年被俘,直至一八一八年才从西伯利亚返回法国。

他话没说完,便住了口,抬眼望天,似乎自己的灾难是上天与他之间的一桩秘密。

“来!走吧!”他加了一句,“你不起来,一直坐着,你可就完了!”

“菲利浦,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法官的老习惯!我以名誉向你担保,我实在是累坏了!只要我打着一只兔子就好了!”

这两位猎人形成鲜明对照。部里作官的那位四十二岁,可是显得不超过三十。军人三十岁,可是显得至少有四十。两人都有玫瑰花形勋章,这是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的标志。从上校的军帽下,冒出了几绺头发,黑中间白,好象喜鹊的翅膀。装饰着法官双鬓的则仍是漂亮的金色发卷。一个是大高个,干瘪清癯,神经质,白皙的脸上有了皱纹,透露出可怕的激情或可怕的灾难。另一个容光焕发,开朗乐观,堪称享乐至上主义者的面孔。两人均经风吹日晒,肤色黧黑,长长的兽皮护腿套上带着他们穿过的每一沟渠、每一沼泽留下的痕迹。

“来呀!”德·絮西先生喊道,“前进!走上短短一个小时,我们就会抵达卡桑,坐在应有尽有的饭桌前了。”

“你肯定从来没爱过什么人,”推事答道,表情又可怜又可笑,“你跟刑法第三〇四条一样无情!①”

①根据此条款宣判死刑。

菲利浦·德·絮西大为震惊。他眉头一皱,宽宽的额头上起了褶,面色阴沉下来,就象此刻的天空。辛酸的往事使他脸上五官都抽搐起来,但他没有流泪。他与性格坚强的人一样,善于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压在心底。也象许多天性纯正的人一样,可能觉得揭示自己的痛苦有点不知羞耻,因为任何人类语言都无法表达出他那深沉的痛苦,同时也担心那些不想理解你的痛苦的人对此冷嘲热讽。有的人心很细,能猜度到别人的痛苦,强烈地感受到由于说话笨拙触动了人家的伤心处而不由自主地产生的震动。德·阿尔邦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充分尊重朋友的沉默,站起身来,忘却了自己的疲劳,默默无言地跟随朋友前进,为触动了一处大概尚未结痂的伤口而难过。

“朋友,”菲利浦说道,握住他的手,用令人心碎的目光对朋友无言的悔恨表示感谢,“有一天,我会将我的身世讲给你听。今天不行。”

他们继续默默无语地走下去。待上校的痛苦似乎消散,推事又感到疲劳了。怀着精疲力竭的人的本能,或者更确切地说,怀着精疲力竭的人的愿望,他的眼睛探测着森林深处的每一块地方。他向树梢询问,打量林中道路,希望发现什么住所,好去要求人家收留。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他觉得依稀望见一股炊烟从林木间升起。他停下脚步,专注地凝望,从一大片树林中,认出了几株松树那暗绿的树枝。

“一处房屋!一处房屋!”他高兴得大叫起来。一个水手大喊:“陆地!陆地!”时大概也是这股高兴劲。

说着,他便穿过相当茂密的荆棘丛,飞快地向那边奔去。

上校正陷在沉思冥想之中,便也机械地跟随他走去。

“我宁愿在这里找到煎鸡蛋,家庭自制普通面包和一张椅子,也不愿意上卡桑去找寻长沙发,块菰①和波尔多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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