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熟历史的人都知道,威尼斯的贵族是欧洲最古老的贵族。威尼斯作为信奉基督教的罗马帝国一隅残存的江山,沉没到水里避免了野蛮人的劫难,然而到十字军远征时,它已经变得强大、显赫,控制了政治和商业的局面。他们的族谱可以追溯到十字军远征之前。现在,除了少数几支以外,这辈贵族已土崩瓦解了。如今,贡多拉①船夫正为英国人划桨摇橹,在他们中间,有过去历任威尼斯总督的后代,他们的祖宗比英国统治者的王室更为古老。历史已指出,他们就是英国人的前车之鉴。

①“贡多拉”是威尼斯特有的一种长而扁的小船,举世闻名。

倘若您要去威尼斯,当您乘的贡多拉经过一座桥时,有一个姿容动人、穿着褴褛的少女使您惊羡不已,这个可怜的孩子可能就是最显耀的一门贵族的后裔。世代簪缨之家一旦沦落,他们之中就会有一些性格稀奇古怪的人物。在灰堆里跃出几点火星子,是毫不足怪的现象。上面这番话旨在解释在这个故事里活动的一些人物的奇特行径,此外毋庸赘言,因为在如此众多的伟大诗人和渺小的旅游者描述过威尼斯之后,再去重弹那些老调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这篇故事的宗旨仅仅为了证明人类社会存在着最强烈的一对矛盾:伟大和贫困,它们不仅在威尼斯某些人身上,而且在大部分宅第中都普遍存在着。威尼斯和热那亚的贵族,就象以前的波兰贵族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头衔。他们姓基里尼、多里亚、布里尼奥勒、莫罗西尼、索利、莫塞尼戈、费希、科纳罗、斯宾诺拉,就足以满足他们最大的自尊心。一切都在腐败,如今有几个家族竟然也加封晋爵了。不过,即使在贵族共和国的贵族平等的时代,热那亚有一个姓多里亚的家族,他们全权占有阿玛尔费,倒是带着亲王的头衔;在威尼斯也有一个类似的头衔,这就是瓦雷泽亲王,由于继承了法西诺·卡讷家族的一块古老的封地,才使这个爵号得到认可。格里马尔迪家族已经变成了君主,很久之后侵占了摩纳哥。在共和国沦亡前三十年,卡讷家族长房的最后一代在威尼斯消失了,他们被指控犯了一些大大小小的罪。卡讷·梅米家族名正言顺地继承了这个虚衔,在一七九六到一八一四年那决定命运的时刻,他们沦落到贫困的境地。本世纪二十年代,这个家族也只是由一个名叫埃米里奥的年轻人和一座宫殿作为代表,这座建筑物被看作是大运河上最华美的点缀物之一了。美丽的威尼斯城里的这个孩子仅有的财产就是这幢华而不实的宫殿,和在勃昂塔河畔①乡间别墅的一千五百利勿尔②的年金,这幢建筑物是往昔他的祖宗在大陆上拥有的最后一份产业,后来卖给了奥地利政府。

在与奥地利签订的让与法条款中规定,奥地利要给予所有贫困的贵族每天二十个苏③的补贴,漂亮的埃米里奥靠了他的年金,没有象许多贵族那样接受这点儿施舍,保住了面子。

①勃昂塔河源自蒂罗尔(奥地利西部地区),汇入威尼斯湾。

②法国古币单位,约相当一法郎。

③法国古币名,二十个苏等于一利勿尔。

初冬,这位年轻贵族仍然呆在蒂罗尔一侧的阿尔卑斯山脚下一座乡间别墅里,这是头一年春天卡塔内奥公爵夫人买下的一块宅地。房子是帕拉第奥①为提埃坡罗家②建造的,这是一座风格完美的方方正正的小楼。小楼里的楼梯宽大,四面都有大理石柱廊,列柱廊上的天青色穹顶显得轻巧空灵,穹顶上画满了壁画,图案优美,凌空而飞,这些装饰精雕细凿、布局得体、错落有致,覆盖在建筑物上,犹如女子头上的发髻,飘逸而自然,使人赏心悦目;总之,这雍容娴雅的贵族气派,显示出威尼斯皮阿柴塔广场上大执政官府邸特有的威风。仿大理石上令人惊叹的图案,在内室构成了一种冷色,使气氛显得非常亲切。画上了壁画的外走廊,形成一个个采光窗口。光亮的威尼斯大理石贴面随处可见,雕凿精当的大理石变成了一朵朵永不凋谢的花朵。室内的陈设与意大利皇宫的陈设无异,都铺罩上一幅幅舒展开来的华美绝伦的绸缎,还点缀着价值连城、安放得恰到好处的油画,其中有几幅出自别名为嘉布遣会修士的那位热那亚教士之手③,还有几幅是达芬奇④、卡洛·多尔西、丁托列托⑤和提善的杰作。多层的花园简直是天造地设,在那儿,金子化成了人造岩洞,化成了呕心沥血、精心制作的铺地碎石,化成了仙女们建造的平台和郁郁葱葱的树丛:盘根错节的高大柏树、三角形的松树、沉郁的橄榄树与柑树、月桂树和香桃木巧妙地混杂在一起;在那儿,金子变成了清沏透明的池塘,天蓝色和朱红色的鱼儿在水中嬉戏。虽说人们可以对英国式小花园赞不绝口,但这些华盖般的大树、修剪过的紫杉是艺术与茂盛的大自然如此细腻地结合的完美创造;这些在大理石台阶上逐级飘然而下,仿佛被轻风掀起但怎么也吹不断的披巾似的人工瀑布;这些穿戴金光闪闪的服饰,站得笔直的铅人,他们静悄悄地点缀在安静的居室里;最后这座傲然屹立的宫殿,仿佛是在阿尔卑斯山脚下耸起了一圈“花边”,对四周的景色一览无余;所有这些体现在石头、青铜和植物上的构思,或是活跃在花坛里的思想,这诗意般的奢华正适合表现出一位公爵夫人和一位漂亮的年轻人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是诗的结晶,与原始粗犷的大自然格局大相径庭。

①帕拉第奥(1508—1580),意大利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历史上,他确实曾在勃昂塔建造了著名的福斯卡里宫殿。

②提埃坡罗是威尼斯的贵族,这个家族曾出过几任总督。

③指贝那尔多·斯特罗齐(1581—1644),意大利名画家卡拉伐热的弟子。

④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名画家。

⑤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历史画家和肖像画家。

任何人只要富于想象力,都会愿意在一层美丽如画的台阶上看见某个小黑奴,腰间系着红绸短灯笼裤,呆在一只四周刻着浅浮雕的大花瓶旁边;当公爵夫人倾听埃米里奥·梅米说话时,他的一只手把阳伞高举在她的头顶上,另一只手提着她那长长的裙裾。倘若这个威尼斯人穿得象一个提善笔下的罗马元老院议员,他什么目的不能达到啊?哎呀!这座酷似热那亚佩斯西埃尔①的华美的宫邸,仿佛是仙女的琼楼,卡塔内奥公爵夫人住在里面,遵从维克托莉②和法国服装商的旨意,穿着一件薄纱裙,载一顶草帽,趿着一双娇小、漂亮的鞋子和一双线织长袜,仿佛微风轻拂就能把她整个儿吹走了似的。她肩上披一件镶黑边的披肩!在巴黎,女人穿着紧身的衣装,纤纤细腰宛如蜻蜓箍着圆环的身子,她们永远也不理解的,是这位穿着法国衣着的托斯卡讷③的美女那迷人的潇洒仪态,这是因为她已经把法式衣装意大利化了。法国女人把自己穿的衣裙看得过分认真,而意大利女人却满不在乎,她们不用假正经提防别人偷觑,因为她们爱情专一,内心踏实,这是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感情,对自己及对他人均如此。

①佩斯西埃尔是俯瞰热那亚市的一座别墅,建造在山坡上。巴尔扎克于一八三七年四月初曾路经热那亚。

②指维克托莉·皮埃赫,巴黎著名的裁缝。

③托斯卡讷,意大利半岛西北部地区。

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公爵夫人散步归来,桌上还残留着美味佳肴,她躺在沙发上,让她的情人任意摆弄着自己的纱裙,而不娇声娇气阻拦他。埃米里奥坐在公爵夫人身旁的一张安乐椅上,双手捧着公爵夫人的一只手,失神地凝望着她。请别问他俩是否相爱,他们爱得十分深沉。他俩不象保尔和弗朗索瓦丝①聚首共读一本书。远远不是,埃米里奥可不敢说:我们读吧!公爵夫人的一双眼睛里闪亮着两只绿色的瞳仁,瞳仁的中间闪出一条条金线般的光辉,顾盼间显露出星星般柔美的闪光。埃米里奥在她的目光下,感到周身产生一种神经质的快感,使他不能自持。她的前额宽广,娇美的面庞上方压着一只朴素的金箍,两股光滑、乌黑的秀发从两鬓披落下来。他只需不时地向她的头发瞧上一眼,耳朵里便响起了自己脉搏急速的跳动声,几乎要把心房都炸开了。灵魂如此有效地控制了肉体,连他都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而当她以勾魂摄魄的声音微启双唇时,他的整个心灵都附着在这个女人身上了。这究竟是出于何种精神现象呢?如果说,我们在孤独的时候不断揣摩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她也会在我们眼中变得崇高和庄重的话,也许,象公爵夫人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就能使一个年轻人目瞪口呆,使他心醉神迷、魂不守舍,因为她确实勾摄了他的灵魂。

①隐喻诗人但丁在《地狱篇》里叙述的弗朗索瓦丝和保尔的爱情故事。他俩在合读《朗斯洛骑士》时,首次拥抱了。而埃米里奥甚至羞得不敢读。

玛西米拉是佛罗伦萨多尼家族的继承人,她嫁给了西西里公爵卡塔内奥。出嫁不久,她的母亲就一命归天了。依照佛罗伦萨的习俗,母亲曾经想借助这门亲事使玛西米拉生活富有而幸福。她心里盘算着,她的女儿离开修道院之后,按照爱情的规律,她会完成精神上的第二次结合,这对一个意大利女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可是玛西米拉·多尼在修道院里对宗教生活产生了强烈的爱好,当她同意与卡塔内奥公爵同结百年之好时,她虔诚地祈愿自己做他的好妻子。但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卡塔内奥一心只想要一位公爵夫人,但觉得做一个丈夫是愚蠢无比的;当玛西米拉抱怨他的所作所为时,他就平静地对她说,她该去找一个首席侍从骑士,并且自愿为她效劳,给她带几个来供她选择。公爵夫人哭了,公爵离她而去。玛西米拉望着周围紧挨着她的人群,被母亲带到佩尔戈拉剧院看歌剧,出入外交官的府邸,到卡斯西纳公园游玩。所到之处,都遇见了不少年轻、英俊的世家子弟,但没有一个讨她喜欢,于是她旅行去了。后来,她失去了母亲,继承了遗产,服丧带孝,接着,来到了威尼斯,在那儿与埃米里奥邂逅相遇:他经过她的包厢时,与她互换了目光,双方都惊喜不已,一锤定音了。刹那间,威尼斯青年仿佛五雷轰顶,而在同时,公爵夫人的耳畔却响起了一个声音:“意中人就在这儿!”倘若在其他任何地方,两个谨言慎行、素有教养的年轻人可能会相互打量、揣摩一阵子,但眼下这一对白壁无瑕的人,就象同一特性的两种物质,乍一见面,便一拍即合了。玛西米拉很快来到威尼斯定居,买下了她原先在卡纳尔吉奥租下的府邸。而后,她竟不知道如何来花销她的收入。她又买下了她当时住下的里伐尔塔乡间别墅。埃米里奥由维尔帕托夫人引见给卡塔内奥公爵夫人之后,整个冬天都非常谦恭地到他女友的包厢里去谒见她。世人没有见过这样一对爱得如此炽热,而又如此羞于表白的恋人。这两个孩子见了对方都颤栗不已。玛西米拉丝毫也不卖弄风情,也没有secundo①、terzo②情人和pati-to③。她那年轻的威尼斯朋友脸庞瘦削,鼻梁高且直,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和高贵的前额,一言一笑都令她神往。他虽然有她天真的怂恿,但也要在与她结识了三个月,彼此消除了紧张心理以后,才敢登上她家的门。夏日的晴空富有东方的情调,公爵夫人抱怨自己只身去里伐尔塔别墅未免太孤单,埃米里奥怀着幸福和不安的心情与玛西米拉双双上路,陪她来到乡间别墅。这对漂亮的年轻人已经在那里住了六个月了。

①意大利文:第二。

②意大利文:第三。

③意大利文:崇拜者,倾慕者。

二十岁上,玛西米拉为爱情牺牲了她的宗教信仰,内心并非没有愧疚;但是,当埃米里奥执着她的手时,她逐渐解除了武装,并且希望能实现她母亲如此炫耀过的“精神结合”了。她那双美丽、高贵的手,白皙而修长,光滑如缎,指端指甲的曲线很美,呈粉红色,好似她从亚洲得到了苏丹后宫嫔妃染红指甲时用的散沫花。有一件不幸的事,微妙地在他俩之间投下了阴影,玛西米拉还蒙在鼓里,但却使埃米里奥痛苦异常了。玛西米拉虽说年轻,但庄重自尊,象神话传说中描写的朱诺,朱诺是神话中唯一没有情人的女神,因为狄安娜也被男人爱过,贞洁的狄安娜还爱过男人!只有朱庇特神才能在他神圣的妻子朱诺面前不失常态,在英国有许多夫人以朱诺为榜样。埃米里奥把他的情妇看得太高了,因而可望而不可即。也许在一年之后,他不会再染上这种只有年轻人和老头才会得的贵族病。但是,过犹不及。丈夫自知根本配不上他的夫人,也就漠然处之了,情夫身上插着天使白色的翅膀,一下子就飞过头了,不容反顾。公爵夫人就介于这两者之间。玛西米拉为情人所爱,感到很幸福,她沉浸在欢乐之中,而没顾及其后果;而她的情人在幸福中深感不幸,不时地赌咒发誓把他年轻的女友带到众多的女人称之为深渊的那一步田地。他违心地只在深渊边缘采花,压抑住心中未敢表露的激情,只有摘花叶的份儿。清晨,这两个人儿散步时,彼此重复着爱的结合,犹如栖落在树枝间的小鸟在歌唱。

在回来时,年轻人的境遇,就象画家笔下的只有头和翅膀的天使似的不着实地。他爱得过于急切,竟然怀疑起公爵夫人那真挚的情意来了。最后,公爵夫人不得不对他说:“你究竟需要什么证明呢?”她说这句话时,神态高雅庄重,梅米禁不住热烈地吻着她那只纤柔而贞洁的手。突地,他对自己愤愤然了,他站起来,撇下玛西米拉就走了。公爵夫人仍然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她哭了,她不明白,自己年轻貌美,如何会得不到埃米里奥的欢心呢。可怜的梅米呢,他象一只小嘴乌鸦似的,不住地用头撞树。这时,一个仆人急如星火寻找这位年轻的威尼斯人,要把专差信使送来的一封快件交给他。

马尔科·旺德拉米尼,在取消了某些尾音的意大利方言里,这个名字也可发音为旺德拉明,他是埃米里奥唯一的朋友。他告诉埃米里奥,马尔科·法西诺·卡讷,瓦雷泽①的亲王,死在巴黎的一家医院里。噩耗已经传到。这样一来,卡讷·梅米家成了瓦雷泽亲王了。在这一对朋友的眼中,一个没有收益的头衔毫无意义。旺德拉明把著名男高音热诺韦兹和著名女高音坦娣到费尼斯剧院演出,作为更重要的新闻向埃米里奥宣布了。

①瓦雷泽:意大利的一个城市,是一个旅游胜地。

埃米里奥没把信读完,就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便奔去把这个特大新闻告诉卡塔内奥公爵夫人,居然把继承爵位一事忘得干干净净。公爵夫人不知道坦娣引起意大利人好奇心的曲折经历,亲王就三言两语地介绍给她听了。这位深孚众望的女歌唱家原先是一家客舍的女仆,一位西西里大老爷路过时发现了她那副美妙的歌喉,大为惊讶。当时这女孩子才十二岁,但已姿容动人,与她的嗓音堪称珠联璧合。大老爷执意要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恰如当年路易十五抚养罗曼小姐一样。他耐下心来,让知名的教授训练克拉拉①的发声,待女孩到了十六岁,功夫练成,才享用这苦心经营的宝贵成果。上一年年初,坦娣初露才华,已经使意大利对艺术最挑剔的三个城市欣喜若狂了。

①克拉拉,即坦娣。

“我确信,那个大老爷不是我的丈夫,”公爵夫人说。

马匹立刻备好了,卡塔内奥公爵夫人立即奔赴威尼斯参加冬季娱乐节的开幕式。十一月一个美丽的黄昏,瓦雷泽的新任亲王在威尼斯的迈斯特泻湖,在涂着奥地利国徽、标志着贡多拉航道的木桩之间穿行。卡塔内奥公爵夫人乘坐的贡多拉,由穿着号衣的仆人驾驶着,在海面上劈波斩浪;可怜的埃米里奥的贡多拉由一个老船夫摇着,在威尼斯还独立存在时,这个船夫就为他的父亲驾船了。现在,埃米里奥边看着前面离他几箭之隔的卡塔内奥公爵夫人的“贡多拉”,边想到自己继承到的爵位,禁不住倒起苦水来了:

“这可真是命运的绝妙讽刺啊!身为亲王,却只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岁入!拥有世界上最豪华的宫邸之一,却不能支配大理石地面、楼梯、画和雕塑,奥地利不久前发出的一份公告宣布这些产业不得转让了。住在仅仅坎佩切木料①打的桩基就价值百万的宫邸里,却没有一件自己的家具!既是奢华的回廊的主人,又住在用摩里亚②大理石建造的最新的阿拉伯式檐壁上面的一间内室里,远在罗马时代,梅米家族的一个成员作为征服者已经踏平过摩里亚了。在威尼斯的一家最宏伟的教堂里,一个饰挂着提善、丁托列托、两位帕尔马③、贝利尼④和保尔·韦罗内兹杰作的侧祭室中,眼见祖先的像雕在用名贵的大理石筑成的灵柩上,却不能向英国出售其中任何一座雕像,以赈济瓦雷泽亲王一点儿面包!热诺韦兹,著名的男高音,在一个季度里唱几出歌剧的收入,就能使梅米乌斯家的一个后裔在一年里生活得舒舒服服,梅米乌斯家族世代是罗马的元老院议员,与恺撒和苏拉⑤家族的历史同样悠久。热诺韦兹可以吸印度的水烟筒,而瓦雷泽亲王却不能随意抽雪茄。”

①中美洲产的一种硬木。

②摩里亚,希腊地区名,现称伯罗奔尼撒。

③老帕尔马(1480—1528)是小帕尔马(1544—1628)的叔祖,他俩都是威尼斯画派的画家。

④贝利尼家族是意大利绘画世家,对威尼斯画派的发展起过重大的作用。

⑤苏拉(公元前138—78),古罗马的政治家,军事统帅。

说完,他把一截雪茄烟扔进了大海。瓦雷泽亲王是在卡塔内奥公爵夫人家找到雪茄烟的,而只要有可能,他甚至能把世界的奇珍异宝都送给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研究过他的习性,能使他心满意足,她也就感到幸福了。他得在她家用唯一的一顿饭,一份晚餐,因为他的钱已用来置衣物和购买去费尼斯剧院的门票了。不仅如此,他每年还得预支一百法郎给父亲生前雇用的老船工,这位老人为他摇船挣这点儿钱,也只够以稻米果腹。最后,由于他的神经始终处于紧张状态,他每天清晨要在弗洛里昂咖啡馆里喝上几杯黑咖啡才能使自己坚持到晚上。他以为滥饮黑咖啡生命可结束得快些,正如旺德拉明把死亡寄托在鸦片上一样。这笔开支,他也得花销。

“可我是亲王啊!”埃米里奥·梅米自言自语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还没把马尔科·旺德拉明的信读完,就把它扔进了泻湖。信在水上飘浮,就象一个顽童扔出的一叶纸折的小舟。接着,他又说道:“可是,埃米里奥只有二十三岁。因此,他比患痛风的惠灵顿勋爵,瘫痪的摄政王、得了羊痫疯的奥地利皇室、法兰西国王①……更强……”想到法兰西国王,埃米里奥的前额就皱起来,象牙般白皙的脸庞变黄了,泪珠在他的黑眼睛里滚动,濡湿了他的睫毛,他举起了他那只值得提善描摹的手,把他那头浓密的棕发往上掀了掀,又把目光落到了卡塔内奥夫人的那只船上。

①指路易十八,有人说他阳萎。

“命运不仅捉弄我,也在捉弄我的爱情,”他心里想,“我的心象金子般纯洁,我的想象无比丰富,可玛西米拉一无所知,她是佛罗伦萨人,她会抛弃我的。当她的声音和她的目光在我身上激起神圣的感觉时,我在她身旁简直不知所措!当我看见她的轻舟离我二、三十米远时,我仿佛觉得心中有烈火在炙烧,我的体内有一股暗流在窜动,使我五内俱焚,一片阴霾遮住了我的眼睛。那天,在里伐尔塔,当晨曦透过红丝绸帘子时,我暗暗地窥见她在遐想,甜甜地微笑着,就象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眼下,空气里似乎也染上了那时的光彩。要不,就是本爵中弹一命呜呼,要不就是卡讷家的儿子遵循他的老卡马尼奥拉的训导:我与他一起去做水手、海盗,在我们被吊死之前,逍遥自在地算计着,看自己过了多少快活日子!”

亲王又点燃一支雪茄,凝望着随风袅袅上升的烟雾,仿佛为了从这飘忽不定的雾霭中再次回味他那最后的想法。他远远瞥见他的宅邸屋檐上摩尔式的尖尖的饰物,他又伤心起来。公爵夫人的贡多拉已经消失在卡纳尔吉奥河。他所幻想的情调浪漫、路途险峻的生活,本是他爱情的归宿,现在也随着他的雪茄熄灭了,而他女友的贡多拉已不再向他指出去路,于是,他回到现实中来了。眼前出现了一座没有灵魂的宫邸,没有活力的灵魂,没有金钱的封地,空空的躯壳和一肚子的苦水,这一组组矛盾,令人心碎。不幸的人儿为古老的威尼斯哭泣,旺德拉明比他哭得更伤心,因为共同的命运和彼此深沉的痛苦在这两个出身显赫、但已穷途潦倒的世家子弟之间产生了一种彼此相通的、强烈的友情。埃米里奥禁不住想起了往昔的时日,那时候,梅米家的宫邸里所有的百叶窗都在流光溢彩,百乐齐鸣,声波把乐曲送到很远很远的亚得里亚海面上;在宫邸的廊柱上系着成百艘威尼斯的贡多拉,微波轻涌的台阶上,优雅俊逸的蒙面人,共和国的达官显贵簇拥在一起;宫邸的客厅和回廊里人们三五成群,不是满怀困惑、好奇,就是有所图谋;飨宴厅的餐桌上摆着美酒佳肴,长廊上乐声悠扬,贵宾熙来攘往,楼梯上笑声不绝,仿佛容下了整个威尼斯。从中国买来的长颈花瓶或鼓肚花瓶的青铜底座,还有青铜枝形大烛台,都是世世代代优秀的雕刻家凿子下的艺术精品。每个国家赠献的奇珍异宝,点缀着墙壁和天花板。眼下,墙上美丽的丝绒不见踪影,天花板愁眉苦脸,它们沉默了,在嘤嘤啜泣。土耳其地毯,垂花吊灯,雕塑,油画,欢乐以及欢乐之舟——金钱,而今安在!威尼斯,这中世纪的伦敦城,一砖一石地坍圮了,一代一代地沉沦了。

宫邸底下海水抚育和轻吻着的不祥的青苔,在亲王的眼里,犹如大自然在宫邸周围铺开的一摊黑幽幽的污泥,这是死亡的象征。总之,英国一位伟大的诗人扑向威尼斯,好似乌鸦在尸体上啄食,他以抒情诗句,以空前和绝后的社交语言,唱出了拜伦哀悼威尼斯的诗歌。竟然把英国诗歌劈面扔给产生意大利诗歌的城市!……可怜的威尼斯!

卡马尼奥拉高叫道:“尊贵的殿下,宫邸着火了,要不,古老的总督又回到了那里,您看,大走廊的百叶窗上射出的灯光!”读者请设想一下,正在苦思冥想的年轻人听见有人这么一说,他会多么惊讶啊。

埃米里奥亲王以为他的梦想象变魔术似地实现了。夜幕降临时,老船夫把船系在第一级台阶上,让他年轻的主人登了岸。宫邸里忙忙碌碌的人群,谁也没看见他,其中有几位在台阶上絮絮叨叨,象蜜蜂拥在蜂箱口嗡嗡作响。埃米里奥钻进巨大的列柱廊,廊里伸出威尼斯最美的扶梯,他敏捷地跨过扶梯,想了解这古怪场面的缘由。一大群工人正匆匆忙忙完成宫邸的布置和装饰。第二层楼不愧体现了旧时威尼斯的荣华富贵,在他眼前展现了他不久前还幻想着的美好事物,仙女把一切都布置得格调高雅、尽善尽美,在最细微处都闪烁着一位时来运转的国王宫邸的熠熠光辉。埃米里奥踽踽独行,没有任何人注意他,他越走越感到惊奇。他很想看看第三层上的一切,他继续登楼,发现室内的陈设十分考究。这些陌生人受魔术师委托,为一位可怜的意大利亲王再现了《一千零一夜》中的奇迹,掉换了几件最初运来的简陋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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