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辞

献给一位勋爵。一八四五年。

一六一二年岁末一个寒冷的早晨,一位看上去衣着十分单薄的年轻人,在巴黎大奥古斯坦街的一座房子门前徘徊。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子,活象个初恋的情人,不管意中人多么容易亲近也不敢走进她的家门。他在街上来回走了好久,最后终于跨进门槛,打听弗朗索瓦·波尔比斯①先生是否在家。一位正在打扫一间矮屋的老妇回答说在,年轻人便慢慢走上楼去。他每走一级都要停一停,就象初入朝廷的臣子不知国王会如何接待自己而惶恐不安。他登上旋梯顶端之后,在楼梯平台上停了片刻,下不了决心去拿起画室门口那样子古怪的敲门槌。在这里工作的,确是亨利四世肖像的作者,这位画家后来由于卢本斯得宠而被玛丽·德·梅迪契所冷落②。一般风华正茂、醉心艺术的伟大画家们走近某个天才人物或者某幅杰作时的那种激动心情,这位青年现在深有体会了。在人的全部情感中,崇高的热忱所产生的朴素感情最为珍贵。但是,崇高的热忱总是日益衰退,直到幸福终于成了回忆,光荣终于化为泡影。在我们朝三暮四的感情里,是找不到象青年艺术家这样与恋爱相似的热情的。这种热情是青年艺术家经历光荣和不幸的命运,度过苦中有乐的一生的开始,其中既充满胆量又充满羞怯,既充满模模糊糊的信心,又充满无可置疑的气馁。凡是不名分文、才华初露的人,如果见到大师时心房不曾激烈地跳动,将来心里总是缺少一根弦儿,作品里总是缺少那么一笔,缺少一种感情,缺少某种诗意。虽说有些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对前途过早地抱着希望,但只有蠢人才会把他们当作才子。就这点来说,这位默默无闻的青年看来倒具有一种真正的品德,如果才能应当根据这种初出茅庐时的怯生和不可名状的羞涩来衡量的话。这种怯生和羞涩之情,有前程的人会在他们的艺术实践中摆脱掉,就象漂亮的女人会在卖弄风骚中失去害羞心一样。经常获得成功会减少疑虑,而羞涩也许正是疑虑的表现。

①弗朗索瓦·波尔比斯(1570—1622),弗朗德勒(今比利时)画家,曾游历意大利,后应召在法国宫廷任画师,曾为卡特琳娜·德·梅迪契(1519—1589)王后绘制全身巨幅肖像。

②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卢本斯(1577—1640),弗朗德勒画家,曾以绘画描述玛丽·德·梅迪契的一生,共二十一幅,故得玛丽的宠幸。

这位画坛新手为自己的卑微而苦恼,此时又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吃惊,如果不是偶然得到意外的帮助,也许就不会走进为我们留下了杰出的亨利四世肖像的画家屋里。这时正巧一位老人登上楼梯。根据他那奇异的服装,华丽的花边翻领和他那安闲自信的步履,年轻人猜想,这人要么是画家的保护人,要么是画家的朋友。年轻人退到楼梯平台的一边,给他让路,并且好奇地打量着他,希望从他身上找到艺术家的善良天性,或者艺术爱好者的殷勤个性。可是,他却从这张面孔上看到了某种邪恶的东西,特别是那种使艺术家感兴趣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特点。请想象一下:前额光秃,饱满,向前突出,鼻梁凹陷,鼻子扁小,鼻尖上翘,象拉伯雷或苏格拉底①的鼻子一样;一张含笑的嘴,两旁布满了皱纹;短短的下颔傲慢地向上翘,挂着一撮灰色的山羊胡子;碧绿的眼珠,表面上因年老而失去了光泽,但由于螺钿色眼白的衬托,在热情冲动或盛怒之下,有时也会射出炯炯的目光。另外,由于年事已高,更由于那些既伤精神又损害身体的苦思冥想,他的面容显得特别憔悴。双眼已经没有睫毛,突出的眉骨上已很难看到几根眉须。让这副脑袋长在一个孱弱的身体上,套在织成鱼翅形的雪白耀眼的花边大翻领里,在这位老人的黑上衣上再挂一根大金链子,你脑子里就有了这个人物的大概形象。楼梯上暗淡的光线又给这个人物抹上了一层古怪的色调。你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幅伦勃朗的油画,这幅没有框子的画在这位画家所特有的黑暗背景中无声无息地走动着。老人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年轻人一眼,在门上敲了三下,向走来开门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病容满面的人说了声:“你好,先生。”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希腊哲学家。

波尔比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把年轻人也让进室内,以为他是老人带来的,但也没有怎么把他放在心上。这时画坛新手的注意力已经被画室吸引去了。天生的画家首次走进画室,看到作画的某些具体方法时都会象他这样着迷。光线从天窗上照进波尔比斯的画室,集中射在画架上一块只画了三四根白线条的画布上,大画室的四角却是黑洞洞的。但是,在四角的褐色阴影里,几缕散开的反光照亮了挂在墙上的骑士盔甲上的银灿灿的金属护胸,给一张陈设着珍奇瓷器的古式碗橱的雕花上蜡的顶沿投下几道平行的光线!在几条写生用的旧金丝织锦大褶窗帘的纬线上洒下颗颗明亮的光点。搁板和台面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石膏人体模型和一些古代女神残缺不全的塑像或半身像,这些人像由于年深月久而变得十分光滑。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挂满了用三色铅笔①、红铅笔或鹅毛笔作的画稿和习作。满地是颜料盒,油料瓶,翻倒的小凳,只有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到天窗下的亮处。光线从天窗上洒下来,照在波尔比斯的面孔和那怪人的象牙般的脑壳上。年轻人的注意力不久就被一张画完全吸引住了。这张画在那动乱和革命的年代里,已经闻名于世。有几个顽固分子参观过这张画,多亏这些人,这张画在动乱的日子里才免遭大劫,保存至今。这张美丽的油画上画的是正准备付摆渡钱的埃及女人玛丽②。这幅杰作是为玛丽·德·梅迪契画的,后来她家道中落,把画卖给了别人。

①三色铅笔是指白、褐、黑三色,在色纸上作绘画练习用,由画家格律埃(1485—1541)首创。在十七世纪,此技法尚未普遍流行,但为波尔比斯的老师荷尔拜因所采用,故波尔比斯也用三色铅笔作绘画练习。

②埃及女人玛丽(约345—421),天主教圣女之一,传说她早年行娼,后得天启,决心改邪归正,隐退到沙漠中过苦修生活。在去耶路撒冷朝圣途中,因无钱摆渡过河,便委身船工,以抵船资。这是她最后一次出卖肉体,但这是为了信仰,画面当是表现她准备委身的场面。

“我很喜欢你画的圣女。”老人对波尔比斯说。“我可以付给你十个金埃居,比王后出的价钱高。不过,和她去竞争吗?……见鬼!”

“您觉得这幅画好吗?”

“嗯!嗯!”老人回答说,“好吗?……也好也不好。你这个圣女画得不错,但是没有生命。你们这些人呀,你们以为人的模样画得一点不差,各部分都符合解剖原理,就算尽了心力!你们以为在画板上事先调好肌肉的颜色,然后涂到底稿上去,同时注意保持一边明一边暗,不时地瞅一瞅站在桌子上的裸体女人,就算临摹了人物,就自以为成了画家,窃得了上帝的秘密!……不!要成为伟大的诗人,熟悉句法和不犯语法错误是不够的!波尔比斯,瞧你画的圣女。她第一眼看上去很美,再看一眼,你就发现她是贴在画布上的,没有立体感。这是一张只有一面的侧影,是张剪影,是个不会转身,也不会移动的人像。在这只手臂和画面之间,我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缺少空间和深度。不过远景很好,严格遵守了由明渐暗的手法。但是,尽管作了这些值得赞许的努力,我也不能认为这个美丽的人体是有生命的。如果我用手去抚摸那浑圆结实的乳房,我会觉得它象大理石一样冰凉!我的朋友,那象牙般的皮肤下面,没有血液在奔流;象琥珀一样透明的两鬃和胸脯上,毛细血管交织似网,可是生命没有用它紫红的血浆把这些青筋鼓起来。这部分栩栩如生,那部分则很呆板。每个细部都有生和死的角逐:这部分象女人,那部分象塑像,再看那边,象僵尸。你的作品是不完整的。在你心爱的作品里,你只灌进了你的一部分灵魂。普罗米修斯的火炬在你手中熄灭了多次,因此你画中的许多地方没有受到天火的烧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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