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满了三年,格拉斯兰见妻子不再使用马匹,又碰上有人愿出高价,便把马卖了;他还卖掉了车子,辞退了车夫,把厨师让给主教,自己雇了个厨娘。他不再给妻子钱,告诉她一切帐单由他来付。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丈夫,给他带来百万家私的女人从不抗拒他的意愿。格拉斯兰太太从小长到大不知钱为何物,也无需把它当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因此她作出的牺牲不值得称道。格拉斯兰在写字台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他以前交给妻子的钱,只用去了施舍费和衣着费,由于结婚礼物丰厚,买衣物也没花多少钱。格拉斯兰在利摩日逢人便夸韦萝妮克是妻子的典范。他为家里陈设的豪华感到可惜,叫人全部用布包上。妻子的卧房、小客厅、梳洗间没有采取他的保护措施,其实这些措施什么也没保护,因为家具不管有没有套子都越用越旧。他住在房子底层,他的办公室就设在那里,他恢复了先前的生活,象过去一样积极卖力地做生意。奥弗涅人与妻子共进她准备的午餐和晚餐,以为自己是个好丈夫;但他极不守时,迟到的次数一个月不下二十次;他体贴妻子,要她别等他。但韦萝妮克还是等他回来,亲自侍候他进餐,希望至少在显眼的事情上尽到妻子的职责。

银行家对婚姻方面的事不大关心,妻子在他眼中不过是七十五万法郎,因此他从未觉察到韦萝妮克对他的嫌恶。不知不觉地,他抛开格拉斯兰太太,一心一意做买卖。当他想在与书房相连的房间摆张床时,她赶忙满足他的要求。就这样,结婚三年后,这两个不般配的人又回到原先各自的领域,两个人都十分高兴。拥有一百八十万财产的银行家一度放弃了守财奴的习惯,因此恢复这些习惯的劲头就更大;他的两名职员和那个干粗活的小伙计比以往吃、住得稍好一些;这便是今昔的唯一差别。他妻子有两个少不了的仆人:厨娘和贴身女仆;但是,除了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外,他在家务方面一个铜板也不出。韦萝妮克对发生的变化感到高兴,她把银行家的幸福看作夫妇分居的报偿,她本人是决不会提出分居的:她不知道格拉斯兰讨厌她,正如她嫌恶他一样。暗中的离异使她既伤心又快活,她指望当母亲,给生活添些趣味;但尽管夫妻俩相互容忍,到一八二八年上仍然没有孩子。

格拉斯兰太太虽然身居豪华的公馆,受到全城人的艳羡,但她和在父亲的破房陋室里一样孤独,而且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不谙世事的童稚的快乐。她生活在自己建造的空中楼阁的废墟里,受到一次惨痛经验的启发和宗教信仰的支持,忙着为城里的穷人做善事。她给新生婴儿做衣服,把褥子和被单送给睡在草垫上的人;她走到哪儿,贴身女仆便跟到哪儿,这是母亲为她找来的一位奥弗涅姑娘,对女主人忠心耿耿;韦萝妮克派她去探听,去发现哪里有痛苦需要缓解,哪里有贫困需要减轻。她积极行善,与严格履行宗教义务的德行,都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并由城里的本堂神甫们加以指导,韦萝妮克做任何善事都与他们合作,以免用来解救不该遭到不幸的人们的钱落到坏人手中。在这段时间里,她赢得了老格罗斯泰特之外另一个人的同样热烈、同样珍贵的友情,变成一位高级教士心爱的教徒,这位教士因贤德不受赏识而遭到迫害,是教区代理主教之一,人称杜泰依长老。这位教士属于法国神职人员中的极少数,他们倾向于让步,想把教会与民众的利益联系起来,通过实行真正的福音教义,恢复教会昔日对群众的影响,使它成为沟通群众与君主政体的桥梁。或许杜泰依长老意识到不可能开导罗马教廷和高级教士,抑或他放弃了自己的观点以迎合上司的观点,总之他的言论不超出最严格的正统教义的范围,他深知自己的原则稍有流露便会堵死通向主教职位之路。这位杰出的教士集基督徒的伟大谦虚和崇高品格于一身,既不高傲,又无野心,坚守岗位,在重重危难中履行自己的职责。城里的自由派不知他所作所为的动机,以他的见解为依据,把他视为爱国者,而这个词在天主教语言中即意味着革命者。下级喜欢他,但不敢宣扬他的功德,同级的人惧怕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主教则嫌他碍眼。他的美德和学识说不定遭人嫉妒,但也使人不敢加害于他;谁也无法埋怨他,尽管他批评王权和神职人员政治上的愚蠢行为造成互相拆台;他徒然于事前指出后果,正如在祖国沦陷前后都遭到诅咒的可怜的卡珊德拉①。除非爆发一场革命,否则杜泰依长老将永远是一块藏在地基中支撑大厦的基石。人们承认他有用,却让他和大多数思想稳重的人一样留在原位,因为他们掌权会引起平庸之辈的恐惧。倘若他象德·拉末耐长老②一样执笔写作,恐怕也会象他一样受到罗马教廷的猛烈抨击。杜泰依长老令人敬畏,从外表可以看出他表面平静、实则深沉的内心。身材的颀长和消瘦没有破坏线条的整体效果,他的线条令人想起天才的西班牙画家们最爱画的沉思冥想的修道士和托瓦森③新近雕塑的十二使徒。面部近乎僵硬的长皱纹与衣服的皱褶十分协调,具有中世纪粘在教堂正门上的那些神秘塑像所突出表现的风采。思想的严肃,言辞的认真,语气的郑重,在杜泰依长老身上配合协调,很合他的身分。看到他那双因苦心修炼而深陷下去、围着褐色眼圈的黑眼睛,看到他那象古老的石头一般黄澄澄的前额,瘦骨嶙峋的面孔和双手,谁都只愿意听到从他口里发出的声音和箴言。相貌的威严与精神的伟大极相称,使这位教士显得有种傲慢和居高临下的神气,虽说这印象立即被他的谦虚和言谈打消,但毕竟引不起别人的好感。倘若他身居高位,这些优点会使他在群众中享有必要的威望,群众也听任天赋如此高的人对他们施加巨大影响;但是上司决不原谅下属相貌堂堂,也决不原谅他们显示这种极受古人赏识、而现代权力机构往往缺少的威严。

①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特洛亚最后一位国王的女儿,为阿波罗神所爱,被赐预卜吉凶的本领。但因不肯委身于阿波罗,受到他的诅咒,致使她的预言无人相信。

②德·拉末耐(1782—1854),法国教士、哲学家和作家,《未来报》的创办人,主张教皇绝对权力主义和针对法国教会的宗教自由。一八三二年遭到教皇谴责。

③托瓦森(1768—1844),丹麦雕塑家。他雕塑的《十二使徒》现存哥本哈根的圣母教堂。

德·格朗库尔长老是另一位代理主教,长得又矮又胖,面色红润,眼睛碧蓝,见解与杜泰依长老截然相反,奇怪的是——只有最乖巧的奉承者才见怪不怪——,他挺乐意与杜泰依长老交往,但不做任何会使他失去主教欢心的表示,为了得到主教的青睐他是不惜牺牲一切的。德·格朗库尔长老相信这位同事的贤德,承认他的才干,私下里接受他的理论,公开则加以谴责;因为他这路人既受超群才干的吸引,又感到惶恐不安,既恨它,又要培育它。“他会一边拥抱我,一边给我定罪,”杜泰依长老提到他时说。德·格朗库尔长老既无朋友,又无敌人,到死还是个代理主教。他自称去韦萝妮克家是想指导这位如此虔诚、如此乐善好施的女子,主教对此表示赞同;但骨子里他十分高兴能和杜泰依长老一起消磨几个晚上。

从此,这两位教士频繁地来看望韦萝妮克,向她报告穷人的处境,讨论救援和感化他们的办法。但是,格拉斯兰先生一年比一年紧缩开支,尽管妻子和阿莉娜巧施诡计骗他,他仍然打听到向他要的钱既没用于家务,又没用来添置衣物。他算了算妻子的施舍花去他多少钱,不禁大怒。他要和厨娘算伙食帐,又把开支细细算了一遍,用实际证明一千埃居足够全家阔阔绰绰地过日子,表现出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理财家。然后,他象老手对新手那样与妻子协商支出问题,讲定每月给她一百法郎,还夸耀自己出手大方。格拉斯兰辞退了园丁,星期天让爱花的小伙计侍弄自生自长的花园,又把温室改为仓库,存放作为信贷担保寄存在他家的货物。他让冰窖上方大鸟笼里的鸟全部饿死,省去了喂鸟的开销。最后,有年冬天,他借口天暖不结冰,不再运冰储藏。到一八二八年,一切奢侈品全被禁止使用。格拉斯兰公馆处处精打细算,而且无人加以反对。主人在妻子身边度过的三年中,在她督促下严格遵从医嘱,脸上的病有了好转,这时面色比过去更红,疙瘩更多。生意做大了,小伙计和主人当年一样,荣升为出纳员,格拉斯兰家的重活只好再找个奥弗涅人来做。这样,结婚四年后,这个那么有钱的女人连一个埃居也不能支配。继父母的吝啬之后是丈夫的吝啬。格拉斯兰太太直到行善受到妨碍时才懂得金钱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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