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在利摩日下城老邮局街和旧城街的拐角上,有爿似乎原封不动从中世纪传下来的店铺。多处渗出水迹的地面上,铺着裂痕累累的大方砖,奇形怪状,凸凹不平,谁要不加小心,准会绊上一跤。灰粉墙露出横七竖八的木板、砖头、石块和铁条,因为年代久远,或许全凭偶然,互相挤压得结结实实。一百多年来,天花板巨大的横梁被上面几层楼压得弯而不断。这几层楼墙上打了木筋,外面覆盖着钉成几何图形的青石板,保留了旧式布尔乔亚建筑物的稚拙风貌。镶木框的窗上,往日的雕饰经过风吹雨淋,如今已残缺不全,没有一扇窗是垂直的:有的外倾,有的凹进,还有的快要散架;每扇窗户被雨水冲出的缝里不知怎么吹进来一些松软的泥土,春天一到,便从泥里钻出几朵小花、几株细嫩的攀援植物和纤弱的小草。房顶和窗台上长满毛茸茸的青苔;房角的支柱,虽由混合材料砌成,就是说在石头里添了砖头和石子,但是它弯曲得叫人看着害怕;似乎总有一天会被山墙高出半法尺的房子压断。市政府和路政局因此买下这幢房子,然后命人推倒,以扩大十字路口的街面。这根支柱位于两条街的拐角处,上面雕着一个精美的壁龛,深受利摩日文物爱好者们的推崇,壁龛里有座圣母像,在大革命期间遭到损坏。自命精通考古学的布尔乔亚们发现龛内留有放烛台的石栏的残痕,善男信女们就在那儿燃点香烛,摆放还愿物和鲜花。店铺尽头,一道蛀蚀的木梯直通上面的两层楼和一间阁楼。这幢房子,背倚相邻的两栋楼,进深不大,只靠窗户采光。每层楼仅有两间小屋,各有一扇窗,分别开向旧城街和老邮局街。在中世纪,工匠们的住房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它当年的主人显然是些锁子甲制造商,枪炮匠,刀剪匠,几位手艺活可在露天干的师傅;和许多位于街角的店铺一样,支柱两侧各有一扇门,不取下临街两面的铁护窗板,屋里什么也看不清。每个门口,有道经过世代磨损的、好看的石门槛,门后一堵半人高的小墙,墙和上方支撑墙壁的横梁上各开了一条槽沟。自古以来,人们便把厚实的门板塞进槽沟,钉上宽大的有螺栓的铁皮;然后,两扇大门如此一关,商人们在家就象守在堡垒里一般安全了。

在本世纪的头二十年,利摩日人看见这房子里堆满废铜烂铁、弹簧、车轮钢圈、钟铃以及拆房时得到的一切废旧金属,如今,对旧城的这堆残骸感兴趣的人细察室内,可以发现一长条烟炱,表明这里原有一根炼铁炉的烟管,这个细节证实了考古学家们对店铺最初用途的猜测。二楼上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三楼有两间卧室。阁楼用来存放比那些乱七八糟扔在铺子里的东西更细巧的物件。这幢房子先租了出去,后被一个名叫索维亚的市集流动商贩买下,在一七九二至一七九六年间,此人跑遍了奥弗涅周围方圆五十法里之内的乡村,用陶器、盘碟、玻璃杯,总之最穷的人家过日子也少不了的器皿,换取废旧的铁器、铜器、铅制品,不拘以什么形式伪装起来的一切金属。这位奥弗涅人用一只值两个苏的褐色沙锅换一斤铅或两斤铁,诸如卷刃的锹,断口的锄,裂了缝的旧铁锅;自己的事他总要自己作主,废铁也要亲自过秤。从第三年起,除这个买卖外,索维亚又做起了制锅的生意。一七九三年,他购置了国家标卖的一座古堡,将它拆散出售,所得的收益,他大概拿去在他活动的地域内作了几笔类似的买卖;后来,初步的尝试使他心生一念,那就是向巴黎的一位同乡建议作笔大交易。于是,因其破坏性而远近驰名的“黑帮”①便在老索维亚的头脑里诞生了。二十七年间,流动商贩呆在这间破旧的铺子里,置身于那堆破钟、连枷、链条、直角形支架、扭曲的铅檐槽和五花八门的废铁器之间,这是利摩日人有目共睹的;应当说句公道话,索维亚根本不知道这个帮会有多大名气,发展到何等规模;他从中得到的好处,只是向有名的布雷札克商行②投资生息。

①黑帮,指王政复辟时期以购买并拆毁古堡或历史古迹为业,靠出售旧建筑材料和地皮谋利的投机商。

②布雷札克商行,一七九〇年起设在巴黎王家花园街一家专营废旧钢铁和其他金属的著名商号。

奥弗涅人对走乡串集感到厌倦后,于一七九七年娶了鳏居的锅匠尚帕尼亚克的女儿,在利摩日定居。岳丈死后,他买下那幢房子,和妻子结伴在乡村又做了三年废铁买卖,然后开起了铺子。索维亚娶老尚帕尼亚克的女儿时年届半百,她大概也不下三十。尚帕尼亚克的丫头毫无姿色,在奥弗涅出生,家乡话使他俩互相吸引;而且,她脖颈粗壮,干得了最苦的活儿;所以她陪索维亚跑买卖。她背回铁或铅,赶那辆满载陶器的蹩脚货车,她丈夫就拿这些陶器进行改头换面的重利盘剥。尚帕尼亚克的丫头褐色头发,脸色红润,身体健壮,笑时露出一口杏仁般大小的白牙;最后,她长着天生当母亲的那种女人的胸脯和胯骨。这个胖姑娘之所以没有早嫁人,是因为她父亲虽然从未读过莫里哀的作品,实行的却是阿尔巴贡①不给陪嫁的方针。索维亚不怕不给陪嫁;再说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也不该挑三拣四,妻子还能给他省去雇女佣的开销。他没给卧房添置任何家具,自新婚之日直到搬家那天,房间里只有一张挂着细齿状帐檐和绿哔叽罗帷的带栏杆的床,一个矮碗橱,一只五斗柜,四张扶手椅,一张桌子和一面镜子,全是从各地带回来的。碗橱上层摆着一堆锡制餐具,其中没有一件是配套的。看了卧室,厨房的样子便可想而知。夫妻俩谁也不识字,教育上的缺陷并不妨碍他们精于计算,买卖兴隆。假若没有转手卖出赚利一倍的把握,索维亚决不买一件东西。他收付均用现金,免去记帐和管银箱的麻烦。而且他记性极好,即使一件东西在他铺子里放了五年,他和妻子也能相差无几地回想起它的售价,以及每年加上利息后的价钱。索维亚的老婆除去忙家务外,其余时间总坐在背靠店铺支柱的一把摇摇晃晃的木椅上;她一边织绒线,一边注视过往行人,照看那堆废铁,出售,过秤,索维亚外出收购时,她亲自送货上门。

①阿尔巴贡,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的主人公,著名的吝啬鬼典型。

天刚蒙蒙亮,人们便听见废铁商下门板,看家狗窜到街上,不一会索维亚的老婆也来帮男人,把门铃、旧弹簧、铃铛、坏枪管、用来当招牌的小玩意摆到老邮局街和旧城街那两道小墙构成的天然搁物架上,这些小玩意使铺子显得挺寒伧,其实里面常有价值两万法郎的铅、钢铁和钟铃。过去的市集旧货商也好,他妻子也好,从不谈论他们的财产,象歹徒隐瞒罪行一样把财产藏起来,有很长时间人们怀疑他们给金路易和埃居①削边取金。尚帕尼亚克过世时,索维亚夫妇没有清点财产,象耗子一样精细地搜遍房子的每个角落,把东西拿个精光,然后在自家铺子里卖锅。每年十二月份,索维亚搭公共马车去一趟巴黎。于是,街巷里的观察家们推断,旧铁商怕暴露自己的财产状况,亲自去巴黎投放资金。后来听说他年轻时结交了巴黎最有名的金属商之一,和他一样是奥弗涅人,他把资金存在布雷札克商号的银箱里下钱蛋蛋,这个商号是著名团体“黑帮”的顶梁柱,上文讲过,黑帮是按照它的成员索维亚的主意在该商号组织起来的。

①‘埃居,法国古代货币单位,其价值大小不一,一埃居一般值三法郎。

索维亚身材矮胖,面容憔悴,一脸诚实相很能吸引主顾,为他的买卖帮了忙。他讲话武断生硬,态度非常冷漠,这对实现他的意图不无裨益。天生的鬈发和落下麻子的脸上沾了一层黑色的金属屑,叫人难以看出他的红润脸色。前额有股高贵的气派,很象一切画家笔下那位最严酷、最有平民味,也最机智的使徒圣彼得的古典式前额。他有一双不知疲倦的劳动者的手,又宽又厚,四四方方,被干硬的裂口弄得皱巴巴的。上身肌肉发达坚实。他总不离市集流动商的那身行头:带钉子的笨重鞋子,妻子织的蓝袜,上面套着皮护腿,暗绿色的绒布长裤,花格背心上挂着银怀表的铜钥匙,铁表链磨得象钢一样光滑发亮,与长裤料子相同的带小垂尾的上衣,脖子上一条被胡子赠旧了的鲁昂花布领带。逢到礼拜天和节庆日子,索维亚穿一件栗色呢礼服,由于十分爱惜,二十年里只更新了两次。索维亚夫妇在重大节日才吃肉,相比之下,苦役犯的生活也算得上奢侈了。索维亚的老婆拿出一天过日子需用的钱时,先要在两只藏在长裙和衬裙之间的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来的从来都是磨损发旧的六利勿尔或五十五苏一枚的钱币①,她绝望地左看右看,然后才换成零钱。通常夫妇俩只吃鲱鱼、鹰嘴豆、干酪、煮鸡蛋拌生菜、加了最廉价调料的蔬菜。除了买几把久放不坏、价钱便宜的蒜头和洋葱外,他们从不储存食品;冬天取暖用的少量木柴,索维亚的老婆每天向过路的捆柴人购买。冬天晚七点,夏天晚九点,夫妇俩已关上店铺,让那条在邻里的厨房里寻食的大狗看守,自己上床睡觉。索维亚大婶一年用不了三个法郎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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