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利勿尔和苏都是法国古代货币单位。一利勿尔约相当于一法郎,一个苏约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这家人勤俭淡泊的生活中也有乐趣,一种天然的乐趣,他们为此花的钱是大家知道的唯一开销。一八〇二年五月,索维亚大婶生下一个女儿。她没有请人接生,产后五天便开始操持家务。她坐在那张八面来风的椅子上,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卖废铁。吃母奶不花钱,她让女儿吃了两年奶,孩子倒也长得不错。韦萝妮克成了下城最漂亮的孩子,过路的人常停下来看她。女邻居们这时发现老索维亚流露出些许感情,原先还以为他有副铁石心肠哩。妻子给他做晚餐时,生意人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哼着奥弗涅小调为她催眠。工人们有时看见他一动不动,望着在母亲膝上熟睡的韦萝妮克。为了女儿,他那难听的嗓音也变得柔和了,抱她前要在裤子上擦擦手。韦萝妮克蹒跚学步时,当父亲的弯下身子,在几步开外朝她伸出胳臂,做着怪相,那张粗糙严厉的面孔上金属般的深皱纹快乐地收缩在一起。这个和铅、铁、铜打交道的人,又变成一个有血、有骨、有肉的人。当他背倚支柱,纹丝不动如一尊石像,只要韦萝妮克一声叫喊,石像便活动起来;他跳过一堆堆废铁把她找到,她童年时老拿着堆在宽大店堂深处、城堡拆剩下来的东西玩,但从来没受过伤;她也到街上或邻居家玩耍,但始终不离母亲的视线。必须说明,索维亚夫妇是虚诚的教徒。大革命高潮时,索维亚逢礼拜天和节日照旧上教堂,有两次,他去望一位非宣誓派教士①的弥撒,险些掉了脑袋。最后,他被指控帮助一名主教逃跑,——这倒没有冤枉他——救了主教的命,因而被投入监狱。幸而市集流动商对锉刀和铁条并不生疏,终于越狱成功;他被缺席判处死刑,顺便说一句,他从未自行投案,是享尽天年而死的。妻子和他同样虔诚。这家人的吝啬只在宗教的召唤面前让步。废铁商老两口斤两不差地献出祝圣面包,并为教会募捐。如果圣艾蒂安教堂的副司铎来他们家求援,索维亚或他妻子立即痛痛快快地去拿他们自认为应向堂区施舍的那份财物。

①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没有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教士。

自一七九九年以来,每逢复活节,他们总给立柱上被毁的圣母像点缀上黄杨枝。百花盛开的季节,尤其在韦萝妮克出世以后,过往行人看见圣母像前圆锥形的蓝玻璃杯里总插着一束束鲜花。举行迎神赛会时,索维亚夫妇精心地给房子张挂缀满花朵的墙幔,帮助搭盖和装饰临时祭坛,这是他们十字路口的骄傲。韦萝妮克·索维亚按照基督徒的方式抚养长大。从七岁起,索维亚夫妇为她请了一位原籍奥弗涅的仁爱会修女当教师,他们曾给这位修女帮过一点小忙。这两口子,在只关系到他们本人或他们时间的问题上,还是挺客气的,他们乐于助人,就象穷人们真心相助。仁爱会修女教韦萝妮克阅读和写字,讲授上帝子民的历史,教理,《旧约》和《新约》,还教一点算术。修女认为教这些就够了,其实已经太多了。九岁时,韦萝妮克的美貌使四邻惊讶不已。人人赞美那张脸蛋,有一天它说不定会出现在热心寻找理想美的画家们的笔端,她绰号小圣母,有希望出落得身材苗条,皮肤白净。她那张圣母式的脸庞——老百姓是这样称呼她的——配着一头浓密的金发,更显出五官的清秀。谁见过提善①的巨幅油画《圣殿献堂瞻礼》中出神入化的小圣母,谁就想象得出韦萝妮克孩提时的模样:同样的天真烂漫,同样天使般惊讶的眼神,同样庄重纯朴的态度,同样公主般的仪态。

①提善(约1490—1576),又译提香,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

她十一岁那年出了天花,多亏玛尔特修女照料才幸免一死。在女儿生命岌岌可危的两个月里,索维亚夫妇让全区居民看到了他们的一片柔情。索维亚不再出门做买卖,一直呆在铺子里,不时上楼去看女儿,整夜和妻子守在她身边。他那无声的悲痛看上去如此深沉,以至谁也不敢和他讲话,邻居们同情地望着他,只向玛尔特修女探问韦萝妮克的病情。病势危笃的那几天,行人和邻居们看见索维亚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眼眶里久久滚动着泪珠,沿着凹陷的双颊淌下;他不去擦眼泪,几小时地在那儿发呆,不敢上楼去女儿房间,两眼视而不见,来了小偷他也不会发觉的。韦萝妮克的命保住了,如花的容貌却毁了。面色褐里透红、均匀润泽的脸上落下了无数小坑,弄糙了皮肤,深深嵌进白嫩的皮肉里。额头没有逃过这场灾难的蹂躏,皮色变深,仿佛挨了捶打。砖红的肤色和一头金发极不协调,破坏了先定的和谐。皮肤被任意撕扯,留下了坑坑洼洼,损害了完美的侧影,损害了细腻的面部和鼻子的轮廓(希腊式的直鼻梁几乎看不到了)以及细巧如白瓷碗边的下巴的轮廓。病魔只对它触及不到的眼睛和牙齿留了情,还让韦萝妮克留下了典雅优美的身段,丰满的曲线和风姿绰约的腰身。十五岁时她出落得一表人材,而且规矩善良,忙碌勤快,足不出户,这给索维亚夫妇带来莫大的安慰。在她养病期间和初领圣体以后,父母把三楼的两间屋子给她作居室。索维亚对自己和妻子那么苛刻,这时也有点讲究舒适了;他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要给女儿补偿她尚未意识到的损失。韦萝妮克失去了这两个人引为骄傲的美貌,他们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有一日,索维亚背回来一块碰巧买到的壁毯,亲自钉在韦萝妮克的卧室里。出售一座古堡时,他为她留下了一张贵妇人睡过的红锦缎床,同样料子的窗帘,红锦缎面子的扶手椅和坐椅。他给女儿住的两间房布置了古式的家具,却始终不知道这些家具的价值。他在窗台上摆了几盆木犀草,外出做买卖时带回玫瑰、石竹,各色鲜花,大概是园丁或客店老板送的。倘若韦萝妮克能作一番比较,并且了解双亲的性格、生活习惯和无知的程度,她就会知道在这些小事上凝聚着多少情意;但是她对父母的爱是自然天成,不假思索的。母亲从商人手里买最漂亮的内衣给韦萝妮克,任她选购自己喜爱的衣料。女儿生活简朴,不好挥霍,使父母很高兴。过节时有件蓝绸长袍,韦萝妮克便心满意足,平常的日子,她冬天穿粗羊毛袍,夏天穿条纹印花布连衣裙。礼拜天,她和父母一起去望弥撒,晚祷后沿维埃纳河或在附近散步。平常她呆在家里,忙着做收入归穷人所有的绒绣,所以她的生活最俭朴,最纯洁,最值得称道。她有时还为济贫院在衬衣上装饰花纹。做活之余,她也读读书,只读圣艾蒂安教堂副司铎借给她的书,这位教士是经玛尔特修女介绍与索维亚一家认识的。

对于韦萝妮克,家庭经济沫已完全中止执行。母亲亲自给她开小灶,很高兴女儿享用精选的饮食。父母仍然吃他们的核桃、干面包、鲱鱼、咸牛油烩豆子,却惟恐韦萝妮克吃的不好,不新鲜。“你们得为韦萝妮克花不少钱吧,”在街对面开店的帽商对索维亚老爹说,他为儿子打着韦萝妮克的主意,因为他估计废铁商有十万法郎的家私。“对,邻居,对,”老索维亚答道,“即使她向我要十埃居,我也会给的。她要什么有什么,可她从来不提任何要求。她温顺得象只羊羔!”韦萝妮克的确不知东西的价钱;她从来不需要什么;结婚那天才见到金币,从来没有体己钱;母亲替她买东西,满足她的一切心愿,为了向穷人施舍几个钱,她只得去掏母亲的口袋。

“她花不了你们多少钱啰,”帽商于是说。“这是您的想法!”索维亚回答。“一年四十埃居都不够。单说她的卧房,家具就值一百多埃居,不过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可以听之任之。反正我们那一点儿财产最后全是她的。”“一点儿?您该很有钱哪,索维亚老爹。您做了四十年生意,从来没亏过本。”“啊!谁会为一千二百法郎割我的耳朵!”老废铁商答道。

自从韦萝妮克那张人人夸赞的小姑娘的脸失去它的娇美后,索维亚老爹更卖力气,生意越做越兴隆,从此一年要去好几趟巴黎。众人猜想他希望用金钱来补偿他所谓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女儿的损耗。韦萝妮克十五岁时,家里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变化。父母每晚去女儿的房间,她借着放在盛满水的玻璃球后的一盏灯的微光,为他们朗读《使徒行传》,《传教士书简集》,总之副司铎借给她的一切书籍。索维亚老太太边听边织绒线,算计着这样能把灯油钱赚回来。街坊们可以从家里望见这两位老人,象中国瓷人似的纹丝不动坐在扶手椅里,尽力用除生意和宗教信仰之外对一切都反应迟钝的智力倾听着,赞叹着女儿。世上也许会有些姑娘和韦萝妮克一样纯洁;但没有一个比她更纯洁,更谦逊。听到她的忏悔,天使会惊讶,圣母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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